第4章
明政殿裏,龍涎香氣四溢。
範平聞言,被李琬琰攙扶的雙臂一僵,他面上流露幾分難言之意,緊接着垂下頭:“老臣只怕無力勸動蕭愈,他千裏迢迢而來,怎願輕易回去。”
範平話落,李琬琰緩緩收回手。
她當然清楚,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蕭愈為了複仇而來,血仇未報,他絕不會走。
她不過是想再試一試範平罷了。
李琬琰垂眸看着身前微微躬身的丞相,語氣随和如常:“那丞相大人以為,除了攝政王位,如今再沒有其他能制衡蕭愈的法子了嗎?”
範平聞言一時将頭埋得更低,語氣故作揣揣不安的道:“老臣惶恐,以為還是大力安撫為上。”
“既如此…”李琬琰轉身,曳地裙擺上繡着栩栩如生的金色鳳尾,她走到書案前,拾起上頭的聖旨:“本宮會親自禀告陛下,請印冊封蕭節度使為攝政王。”
“丞相辛苦了,退下吧。”
範平走出明政殿,心裏還在琢磨着李琬琰方才說過的話,心覺她似乎并未起疑,一擡頭便撞見等候在廊下的太醫院院首何筎風。
何筎風低身揖禮,未擡頭便聽範平問:“長公主殿下病了?”
何筎風見範平瞅着他手中的食盒,略略垂首答道:“臣是來給殿下送補藥。”
範平聽了,捋了捋胡子便走了。
何筎風走進明政殿,見李琬琰坐在書案前,手拿一卷聖旨,思付着什麽,他走上前低身請安,随後打開食盒,從小爐子上端起還熱氣騰騰的藥。
李琬琰聞聲擡頭,看見何筎風手中的湯藥,示意身旁的明琴前去接過,接着開口:“你何必跑一趟,本宮等下回去喝也是一樣。”
“臣怕湯藥放久了藥效減弱,殿下日理萬機,還是要多顧惜玉體,久喝涼藥會傷胃。”何筎風站在離書案不遠不近的地方,擡頭望着李琬琰,溫聲回答。
明琴從何筎風處接過藥,奉給李琬琰之前,先将湯藥放在書案上,用随身的銀針試了毒。
何筎風對此幕,早習以為常,他見李琬琰接過藥,仰頭一飲而盡,又連忙從食盒中端出一碟蜜餞,親自奉上前。
李琬琰将藥碗放下,看了看案上的蜜餞,又看向何筎風:“院首費心了。”
何筎風聞言唇角無意識的填了笑,他垂下頭,低身一揖:“微臣先告退了,晚些再來給殿下請脈。”
何筎風未聽到李琬琰的回答,走出明政殿前,他又回首朝殿內望了一眼,見李琬琰又拿起了聖旨,并未吃書案上的蜜餞。
李琬琰在明政殿一直坐到日落十分,最後還是傳召了符節令趙信,将丞相送來的聖旨蓋上玉玺。
她如今終于能夠明白,為何蕭愈昨夜只陳兵宮牆外,卻不進攻,并非是他無心皇位,而是如今還不到他心裏滿意的時機。
若她猜測的不錯,蕭愈現下不弑君篡位,是因為南境五洲割據許久的藩鎮,以王氏和安氏兩大家族為首,在當地樹大根深,實力不容小觑。
蕭愈若想坐穩皇位,一定要先消滅割據勢力,統一南境,所以與其貿然篡位登基,給敵人讨伐他的理由,倒不如先借着天子的名號,征讨南境,排除政敵。
明政殿內沒有掌燈,落日的餘晖,透過窗子上的明紙照進昏暗裏,照亮李琬琰半身華服。
李琬琰擡手揉了揉眉心,她慶幸蕭愈的聰明,也慶幸他即便恨她如斯,仍能權衡利弊,沒有喪失理智。
只要蕭愈還對陛下有所圖謀,陛下暫時就是安全的。
李琬琰離開明政殿後,先去禦極殿看了李承仁,陪他一道用了晚膳,又抱他到床上,親自将他哄睡,才回未央宮。
明琴服侍李琬琰梳洗,看她蒼白的臉色,有些心疼道:“殿下操勞了一日,早些休息吧。”
李琬琰睡前特意飲了一碗安神藥,不想還是失了眠。
一入夜,頸上的傷口便鑽心的疼,她想過傳召何筎風,又怕深夜召太醫驚動合宮,引起猜疑,會有人趁機渾水摸魚生出麻煩。
李琬琰挨了一夜,終于等到天際泛白。
明琴走進寝殿,發現李琬琰早已起身,臉色較昨日更差。
她不由心驚:“殿下昨夜沒睡好嗎?可是傷口疼?”
“晚些時候将何院首請來。”
李琬琰淡淡吩咐一句,再無多言,她坐在妝臺前,看着鏡中的自己虛弱難堪,一張臉完全褪了血色,眼圈透着淡淡的烏青,眼底血絲密布。
明琴特意為她多塗了些胭脂,勉強蓋住蒼白。李琬琰換上華服,往宣政殿去。
今日早朝,便要宣讀拜蕭愈為攝政王的聖旨,随後明旨六部,昭示全國。
她不能缺席,更不能顯出半分弱勢,丞相已經倒戈,若她再不能穩住其他朝臣們的心,那李氏江山只怕真的要亡了。
到時候,陛下和宗親就只剩死路一條。
李琬琰到宣政殿時,朝臣們全都候在殿外,李承仁由內侍扶着,坐上了對他而言又高又大的龍椅。
早朝開始,朝臣們陸續入殿,今日本該最受矚目的主角卻久未登場。
丞相範平率先站出來,向李琬琰解釋:“蕭節度使許是不知冊封之事,殿下不如派個內官請他入宮?”
李琬琰故作不知情,依言派人出宮去請蕭愈。
昨日長公主召符節令蓋印聖旨的消息,已經傳進大半朝臣的耳裏,亂世下人人自危,多半選擇三緘其口,自然也有人對這道旨意不滿,卻也不敢明着得罪蕭愈。
大殿上一片寂靜,衆人從清早等到正午,仍不見蕭愈身影。
李承仁坐等久了,不耐的踢了踢腿,被李琬琰制止後,他仰頭看向她,委屈問道:“阿姊在等誰?朕餓了……”
“在等陛下的老師。”
此言一出,沉寂的朝堂忽而響起細細碎語,範平率先出列,對着李琬琰一揖:“殿下…您剛剛說的帝師……可是指蕭節度使?”
李琬琰聞言尚未回答,便聽殿外一道高聲通傳,随即大殿正門被從外推開,讓衆人苦等許久的身影終于出現在殿門外。
蕭愈不疾不徐的走入宣政殿,在他身後随着他一同入內的還有兩名佩劍護衛。
範平回頭看着蕭愈,又看了看他攜帶利刃的随從,選擇無視。
丞相都不開口,其他朝臣自也沒人敢站出來,指責蕭愈此舉于法不合,冒犯天子。
一時間朝臣們的目光都落到李琬琰身上,想瞧一瞧她的反應。
李琬琰坐在李承仁身旁,輕輕護住有幾分害怕的弟弟,她望着走進來的蕭愈,靜看他這場醞釀已久的下馬威。
她神色一如平常:“蕭将軍為國征戰,戍邊禦敵多年,勞苦功高,今日召将軍前來,是陛下與本宮都盼望将軍能夠留在京中輔佐陛下,成為陛下的左膀右臂。”
李琬琰話落,命內侍上前宣讀聖旨。
宣政殿內衆臣皆跪了地,唯有蕭愈一人負手而立。
範平跪在地上,聽到內侍一句一句宣讀,正當他打算起身向攝政王道賀,卻發現原本已該結束的聖旨,突然多出來幾句話。
在拜蕭愈為攝政王的旨意後面,緊跟着讓他出任帝師的旨意。
一道聖旨,将攝政王位和帝師緊緊捆綁在一起。
聖旨宣讀完畢,衆臣起身,大殿再次陷入沉寂,因為身居大殿中央的蕭愈,并沒有任何接旨的意思。
範平也沒料到長公主會突然在聖旨上再填帝師一職。
他有些不安的從後側打量蕭愈,生怕他轉過頭來怪罪質問。
但從始至終,範平都未收到蕭愈一個眼神。
蕭愈的目光越過殿前的層層階梯,最終停落在李琬琰身上,神情瞧不出喜怒。
李琬琰知道蕭愈對攝政王一位是志在必得,但若能讓他再出任帝師,那對李承仁便是更多一層保護。
她倒不求蕭愈能為李承仁傳道受業,只望日後蕭愈真篡了位,他礙于這一場師徒情分,礙于輿論,也不好将自己的學生趕盡殺絕。
李琬琰的這些深謀遠慮,在場的人誰又不懂?
丞相生怕蕭愈會怪罪的原因也正在此,他自然清楚蕭愈的野心,更知道他定然不願為日後埋下隐患。
李琬琰對上蕭愈投來的目光,她與他隔空對視,忽而見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帝師?沙場血腥,本王只怕講出來,陛下會承受不起。”
李琬琰聽出蕭愈話中半是威脅半是嘲諷的意味,他自稱本王,卻拒絕了帝師,只應承了前半旨意。
李琬琰早知此事不易,她又勸道:“陛下生逢亂世,如今到了啓蒙的年紀,若只讀些名學經典,本宮恐他日後難以治理這動蕩江山,蕭将軍身經百戰,必将兵法熟讀于心,若能得将軍指點一二,不僅本宮安心,陛下若有進益,也是江山社稷之福。”
李琬琰話落,朝堂上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微妙。
她仍在喚蕭愈為蕭将軍,似乎若蕭愈不接受帝師一職,她便不肯承認攝政王位。
範平昨日走出明政殿時萬萬沒想到會有今日這場面。
他不知道原本答應好好的長公主,怎就突然變了卦。
三十萬大軍兵臨池下,朝中大臣皆心有餘悸,生怕一個不慎就會禍臨家門。
有人心志不堅投敵倒戈,有人三緘其口明哲保身,也有人憤憤不平卻不敢直言反對。
這兩日來,大家似乎都被吓怕了。
可當李琬琰坐在朝上與蕭愈針尖對麥芒,絲毫不肯退讓的時候,大臣們忽而想起,三年前趁亂入京的曹猛,想他當年再如何叱咤朝野,作威作福,最終還是被李琬琰設計斬殺于皇宮甬道上,他被削下的頭顱,如今早不知爛在了何處。
朝臣們的目光再次落到蕭愈身上。
忽而心裏有了些許底氣。
範平看着愈發不對的氣氛,連忙走出來打圓場:“長公主殿下,老臣以為陛下如今的年紀,學習兵法為之尚早,不如先請名師大儒講解經史,待過兩年,再請攝政王教習兵法也不遲。”
李琬琰聽着範平的話,沉默片刻,她并未直接回答他,而是低頭問身邊的李承仁。
“陛下可想學習兵法?文能治武能定,成為和蕭将軍一樣優秀的人?”
李承仁聞言和李琬琰對視良久,最後眨了眨眼,用力點頭:“朕願意。”
李琬琰彎唇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
李承仁聽了,看向大殿中央的蕭愈,忽而從龍椅上跳下來,他小小的身板拖着曳地的龍袍,一步一步走下高高的臺階,走到蕭愈身邊,仰頭問道:“愛卿可願做朕的老師,朕長大後願以天下供養您。”
蕭愈垂眸看着走到自己身前的小皇帝,他似乎只比他的佩劍高出一點,一句話說得磕磕絆絆,一聽便知是旁人提早教的。
蕭愈面無表情的看着李承仁,在他稚氣未脫的小臉上,忽然看出幾分先帝的影子。
蕭愈的神色倏而冷暗下去,他擡頭看向李琬琰,語氣透出幾分冰冷:“長公主和陛下如此盛情,本王看來是推脫不成了。”
蕭愈應下帝師,李琬琰立刻下令讓宮中開席,為攝政王慶賀。
宴席設在了保和殿,品階稍高的朝臣皆留下陪宴。
李琬琰将蕭愈和丞相的位置皆設于高臺上,她看着一左一右的二人,舉杯敬酒。
蕭愈的目光落在李琬琰的酒杯上,随後又移至她的脖頸,那裏被長長的衣領遮蓋住。
他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兩日未眠,一場早朝,一場宮宴,數杯酒水下腹,李琬琰早就體力不支,勉強支撐。
而範平搞砸了事,一頓宴席吃的也是惴惴不安。
更別提下面陪宴的各懷心思的朝臣。
酒過三巡,丞相已有醉意,李琬琰開口:“本宮已提前收拾出宮殿,丞相大人既醉了,今晚便留在宮裏吧。”
範平一聽這話,瞬間酒醒了大半,他還沒弄清楚究竟是李琬琰對自己起了疑,還是那帝師的旨意只是她臨時興起加上去的,他可不敢輕易留宿皇宮。
範平忙起身,先謝恩再推辭,随後趁着酒勁未過,告罪退下。
朝臣們也跟着陸續起身,三三兩兩的告退,沒多久,保和殿中人走得幹幹淨淨,只剩下蕭愈和李琬琰。
“公主殿下怎麽不敬本王酒了?是不是看戲的觀衆散了,你也不必演下去了?”
蕭愈方才喝了不少酒,眼底卻還清明,他酒量極好,一向是千杯不醉。
他話落見李琬琰不應,擡手從案上拾起一壺酒,他提着酒壺起身,一步步往李琬琰身邊去。
李琬琰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酒,如今像是撐到了極限,眼前蕭愈走近的身影開始重疊模糊,她以為他尚距她很遠,卻在下一瞬,下颚猛地被一只冰涼的手扣住。
她被迫仰頭,迷茫的瞧着,卻如何都瞧不清楚。
蕭愈垂眸,神色陰翳地看着李琬琰迷離望來的美目,他掐着她下巴的手愈發用力,揉.撚着她的肌膚,像要将她掐碎在掌心般。
許是飲了酒得緣故,她整張小臉緋紅,唇愈發嬌豔欲滴,肌膚也滾燙起來。
他掐在她下颚上的手向前用力一帶,她整個身子便軟軟地朝他靠過去,他拎起酒壺,朝她鮮紅的唇瓣上澆下去,酒水大半灑落,沿着她嫩白的肌膚肆意流淌,順着纖細的長頸,流入領口,春衣單薄,她的胸.前的衣裳濕了大片,美好的身子在其下若隐若現。
蕭愈盯着李琬琰,眸底添了幾分血色。
李琬琰早已無力反抗蕭愈,醉意洶洶湧上,她腦中乍然生出一片空白,接着眼前一黑,再沒了意識。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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