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關懷之殷

穆安目送太監背着容晝迤逦離開慢慢消失在視線裏,回轉身來重至養心殿書案前坐下,卻是一動不動坐了良久。寬大的書桌上容晝留下的汗漬與淚痕猶存;桌沿上一左一右幾個小小的指頭汗跡,當是他兩個小爪子摁在上面的。弟弟忍痛的抽泣聲、楚楚可憐的眼神、捱不住疼耍賴掙紮的小模樣,仿佛就印在腦海裏,怎麽也趕不出去。

而立之年的皇帝,倚在桌前,手拿起一本奏折,可竟是再看不進去一個字了。

蘇佩珅早已悄然進來,又重新侍立在一邊,命小太監添了茶水來。永晖的性子他了解,如先帝一樣的剛強果毅,卻不如先帝那麽喜怒随性、言語随心;因而他心事重,真心話卻幾乎沒一個人可訴,真正是位孤家寡人了。先帝的一切有十三爺分擔着,雖心疼十三爺卻終究是享受的;可永晖只能逼着弟弟成材,逼緊了,又心疼不安。上至太後、太妃,下至公主殿下她們,人人都可憐和王爺,卻又有誰可憐皇上呢?

“主子,午時都過了。這折子先前您不是閱過了?主子去皇後娘娘宮裏用膳吧。”蘇佩珅輕聲勸道,特意用了家常稱呼。穆安一擡頭,對上蘇佩珅的眼睛,竟生出幾分不好意思來。“收拾了,走吧。”

皇後章氏是當年建寧帝在時便為孫兒指下的親事,只是指婚後沒多久建寧駕崩,因此幾年後夫妻倆才完的婚。章氏家族是千年名門,早在古時就多出閨秀,譬如大名鼎鼎的諸葛武侯之母即是章氏之女。章家這位皇後性情和婉、通識大局,從不叫家裏的兄弟子侄仗着外戚名頭為非作歹,因此深得穆安帝敬慕憐愛。皇帝現在唯一的皇子宜琰,便是章氏所出。

盡管皇帝并非每日來中宮用膳,但無論何時來,皇後永遠能立即布置出舒心爽口的膳食來侍奉夫君。這些膳食往往不是山珍海味、金莼玉粒,但總是最對穆安的胃口。

“陛下今日氣色看着不大好,這些時日敢是又操勞過了?多吃這個補補。待會就在臣妾這裏略歇歇覺吧。”章氏一面為皇帝布菜一面心疼地打量他面容。穆安待一口膳食盡數咽下後方開口笑道,“朕說你們這些人成日瞎操心。朕天天都是如此,何時又格外勞累了不成?都這個時辰了,便歇也不能是子午覺了,并不養身,反容易停住食。快別費心,你待會去外面逛一逛活動活動筋骨是正理,別成日在寝宮歪着。”

夫妻二人正雍雍穆穆地聊着,忽然侍婢進來禀道,“陛下、娘娘,公主殿下來了。”皇後忙笑着站起身,“快請進來。今天小鳳凰兒怎麽有興致跑來了?敢是來撤飯吃的?”穆安帝卻苦笑,“只怕是興師問罪來的。”

公主進來時果然面色不大好,眼圈紅紅的,仿佛才哭過。行過了禮被皇後讓到皇帝身邊坐下,也沒開口說話。章氏何等聰明,一看便知這兄妹倆怕是嘔了氣,忙笑着親為公主盛了碗清淡甜湯,又說了好些趣話引逗公主展顏,最後漫不經心把話題引到穆安帝身上,說皇帝身上不大安好,這些天又不知操了多少心雲雲。

公主此刻已好多了,聽聞皇上勞累,忙細看了看他氣色,覺得果然是有些黯淡。她女孩心性,本來是聽說了容晝的慘狀,而現在容晝又發脾氣不肯上藥,更是疼得不知怎樣才好。她滿心氣惱委屈找了來,是想拉皇兄去看看容晝;但此刻看皇兄也欠安,又心疼他,又痛心天申,真不知要如何行事了。一時忍不住,眼淚便又斷線珠子似的滾了出來。

穆安大概猜到她來意,此刻見她哭了,立即慌了手腳,“丫頭別哭,別哭。這是怎麽說?朕向你賠不是。可是為了你天申哥?皇兄罰了他,丫頭要生氣,你想怎麽罰皇兄就怎麽罰,好不好?好妹妹,別哭了……”

公主伏在皇後懷裏哭了好一會,淚眼迷蒙地望着一邊手足無措的穆安帝,哽聲道,“皇兄教訓天申哥,有哪一次是罰錯了的?天申哥原是該罰。我只是傷心皇兄下了這麽重的手,天申哥人死了大半,皇兄自己也勞心勞力。兩人好好的弄成這般模樣,倘或母後知道了,最傷心的豈非她老人家?如今天申哥不肯上藥,整個人都疼糊塗了;皇兄不去看他,他不好,皇兄自己心裏又何嘗好受?”

穆安伸手輕輕撫了撫公主的秀發,嘆道,“妹妹教訓的是,朕是個糊塗人。”公主駭然止住泣聲,“皇兄!臣妹莽撞冒失,口不擇言,叫皇上傷心,臣妹有罪。”說着幾乎要跪下去。皇帝趕緊一把攔住,“妹妹別這樣。妹妹若是都和朕生分了,這世上越發沒人能對朕說句真話了。你別難過,姑娘家總傷心流淚,到底傷身子,折了日後的福氣。朕這就去看天申。梓童,好好替丫頭梳洗梳洗。”皇後應了,攜着公主的手将穆安帝送出寝宮。

待穆安駕至荟西六所,只見太監們都倉惶地杵在門外,見皇帝來了便都跪下連連叩起頭來。穆安皺眉,“你們都是死人,不知進去伺候主子嗎?”為首的太監哭道,“殿下把奴才們都轟了出來,說什麽也不讓進去。這會怡親王殿下在屋裏勸主子。皇上開恩,皇上饒命!”穆安也不再多說,擡腿邁進了大門。

宮女們也都站在內室外頭只知哭,蘇佩珅見皇帝面色不好,連忙擺手讓她們都快些出去。蘇佩珅趕快為皇上打開了內室的門,向裏頭大聲道,“聖駕到!”

原來容晝捱了打後被太監一路背回來,趴在床上便再動彈不得。原本屁股上傷得那樣,是該立刻就請太醫治傷的,可容晝一是怕上藥疼,二是心裏難過憋氣,索性發了狠把奴才們都趕出去,且吩咐“哪個多嘴的敢請太醫就直接打死”。虧得他貼身的那個奴才機靈些,跑去告訴了容敦。可巧那時公主也在,這才有了先前公主去找穆安帝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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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敦磨破嘴皮勸容晝讓太醫來看,容晝身虛氣喘、滿頭冷汗,卻只是不肯。容敦因父親精通醫道,從前耳濡目染,而自己本身看書又廣,因此也通些;見實在勸不動,傷又耽誤不得,便着人找了冰塊來先冷敷鎮痛再說。此刻在內室裏,容敦正拿紗布包裹的冰敷在容晝臀上小心翼翼地處理那淤腫。聽到穆安來了,慌忙拿被子給容晝輕輕搭上,然後站起身迅速整理了一下趨前跪拜,“和親王臣容晝、怡親王臣容敦問陛下聖安!臣等儀容不整,望陛下恕罪。”

穆安拉了他起來,兩步走到床邊坐下,按住正起了半邊身子面無血色的容晝,“別動,讓哥看看傷。”容晝此時臀部疼得燒心辣肺,頭也昏昏沉沉的,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遂不再鬧性子,乖乖趴着任穆安揭了被子看去。

這一看去,只見那白皙嬌嫩的臀上青紫斑駁,特是臀峰那一塊,受笞楚最嚴重,因此竟是紫得發黑;整個屁股腫了二指高,傷痕駭人眼目。穆安手輕輕抖着,伸去想撫一撫,可伸出去兩三次,最終都又縮回來,不敢碰那累累傷痕。“該疼成什麽樣……”他心裏反複念叨這句話,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蘇佩珅有眼力慣了,不等穆安吩咐,早已自作主張去傳了太醫。穆安靜靜坐在床邊,接過冰袋親自按在容晝臀上,稍不注意容晝便疼得直“哎呦”。容敦見穆安眼神焦急痛楚,忙笑道,“皇兄別擔心,這傷原該是先用冰鎮,待十二個時辰後方用活血化瘀的藥內服外敷才好呢。天申哥現在疼得這樣,也只能先用冰敷,待會太醫來了不過也是先開些安神的湯藥罷了。”穆安這才稍放了點心,向容敦點點頭。

“天申和甘珠爾用過午膳沒有?”穆安拿手巾蘸了蘸容晝額上的冷汗,慈祥地望着兩個弟弟問道。容敦心髒猛地一縮,勉強笑着小聲道,“還沒呢。臣弟是打算幫天申哥處理好傷就立即傳膳的。”容晝忙略撐起身道,“皇兄,是臣弟鬧脾氣說沒胃口,甘珠爾才誤了飯時。”

穆安本來氣惱兩人不惜身,特別是甘珠爾,胃腸原就不好,更不能饑一餐飽一餐;但此時見兩個孩子都吓得什麽似的,而天申又還重傷在身,不由得心又軟了下來。“下不為例!你們都是千金之子,惜福養身是從小就受慣的教導,怎麽越大反而越糊塗了?蘇佩珅,去問皇後那邊還有熱的粥湯點心沒有?着人趕緊送來。”

太醫過來為容晝診了脈,開好方子。果然如容敦所說,今日不過是些安神湯藥,到明天才能拿那金絮玉膏給揉抹傷處。穆安笑着對容敦道,“你天申哥這小爺脾氣,料想他一屋子的奴才是對付不了。怕還得辛苦委屈你了。只管按了他上藥,若不聽話耍性子,就立刻告訴朕去,知道麽?”容晝此時精神好些了,又活泛起來,“誰打的誰負責!大哥若不親自照顧天申,就随天申死了算了!反正沒人疼我!”

穆安唇角一勾,按冰袋的手略使了點勁,立刻疼得容晝渾身一抖,哭叫“唉呦饒命”,反過兩手要護住受難的屁股。穆安一把拍掉他的手,恐他手上的汗沾到傷容易引發感染。“哥不疼你嗎?要不要再疼些?”“不要了,不敢了!天申這渾身上下,最得皇上‘疼’的地方,就是這屁股了。嗚嗚……”

說話間膳飲已送到了。皇後冰雪聰明,特意送的是健胃補血益氣的粥來。蘇佩珅捧着一碗奉至容敦面前。穆安親拿了一碗,端在手上用湯匙舀了,放在唇邊吹溫,這才送進容晝嘴裏。容晝也明白,皇上的脾氣性格就是如此,決說不出心疼歉疚的話,只如現在這樣,就已經是分外憐惜了。當下心中感激溫暖,不由把那挨狠打時的怨氣,也漸漸丢開了。

穆安一勺一勺喂着弟弟,絲毫不知此刻眼神裏的溫柔有多麽明顯。“你養傷時候也不必急着去部裏了。能下地行動不妨事時,便來養心殿,陪朕看折子見朝臣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糖還算可以吧?畢竟永晖不可能像四爺那般膩歪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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