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各懷隐傷

這一年桐葉飄黃的季節,公主的婚事終于定了下來。天子正式下诏,指公主下降蒙番阿依王之子多爾齊為妻,賜號和惠公主,并次多爾齊敬親王爵。因天子憐恤公主年幼,不忍即刻遠嫁分離,遂特旨命于京郊起造公主府,待明年春天公主與驸馬大婚後居住;需等公主年滿二十再随驸馬遠赴蒙番。

雖起初太後傷心的厲害,但後來見了多爾齊幾次,漸漸覺得這孩子深通漢俗,談吐不凡,人品也俊逸潇灑,看着是極懂事又有志氣的,倒與她想象中五大三粗的蒙番人很是不同,心裏也慢慢好受了些。皇帝又下旨讓公主留到二十歲,也是想盡了法子顧全家國,太後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了。

但穆安的身體卻大不如前了。才而立之年,卻已開始時常胸痹、心痛,偶或咳嗽眩暈。太醫診來診去只不敢妄下結論,然而有一耿直的老太醫,是侍奉了三朝天子的,竟語出驚人地直言道:這病候與先帝的心悸之症極為相似,有可能是家族病,又因操勞過甚誘發出來的。穆安是從不肯輕易動怒的人,聽了這太醫的話竟雷霆震怒,險些當場要了他的腦袋。因此從那以後太醫院的人俱皆守口如瓶,沒有任何人再敢提“心悸”的話,只按安神補腦的方子為穆安慢慢調治罷了。

這些事因穆安的嚴令,除太醫院外沒別人明白就裏。容晝他們也沒察覺出皇帝有恙,只是感覺到穆安行事風格漸有些先帝的“操切”之意了。容晝婉轉進谏過幾次,反而不是遭斥,就是受罰,慢慢也就灰了心。他心裏也詫異,明明沒人比大哥更清楚“欲速則不達”的教訓,怎麽大哥又在往父皇的老路上走?大哥還那麽年輕,怎麽也不到老昏聩了的地步呀?

容晝越來越無法理解穆安的想法。穆安派給他的政務愈來愈繁重,要求也越來越嚴苛,而且不容許容晝有任何與自己相左的政見,且看不得容晝有一點點的空閑餘暇。更可怕的是,穆安不僅把兄弟壓得氣都喘不過來,還開始“虐待”兒子。不到七歲的宜琰現在不單要承受繁重的課業,而且也時不時被帶到養心殿聽聽政,早就沒了孩童應有的那一點童真和快樂。

容晝勸過,也争過,但無一不以慘敗告終。穆安現在根本不同他講道理。他不聽話,就罵;再不聽話,就打,打到服,打到乖乖順從為止。容晝本來就不喜拘束,如今穆安沒有絲毫人情味的逼迫,讓他更加厭惡這一切。而且他近來發現一些更可怕的趨勢,那就是朝堂上越來越多的人傳出“和王攬權甚重”這樣的話,他自己,已被推到了權利漩渦的最中央。

大哥,你到底想要幹什麽!您要天申做第二個叔王?可叔王沒有活到後世。天申若活到了後世,您讓後世之君……怎麽待天申好?

容晝開始怠政裝傻,什麽事都不再好好做。如果穆安生氣要罰,他也不再老老實實受着,而是一有風吹草動就躲進慈寧宮求太後救命。皇上現在見太後跟老鼠見貓似的,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敢惹太後半點不高興。所以每每氣得要收拾天申時,只要太後發話不許動天申一根汗毛,穆安便是再生氣,也只好幹瞪眼作罷。

這樣一個越逼,一個就越躲;一個越躲,一個就越逼。矛盾終于愈來愈無法遏止。容晝放浪形骸已到了聳人聽聞的地步。這些年他一直壓抑的性情一下子通通爆發,他聽曲、看戲、游獵無度、嗜酒如命,想盡一切辦法嬉戲人生。王府的大宅裏高懸着兩首狂草詩章:“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揚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寐。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疊,聖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纨與素!”

終于有一天,容晝穿着好壽衣躺進早打好的棺材裏,命王妃各處訃告廣邀賓朋,為自己開“生奠”。王公貴族們都頗為震驚,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紛紛趕去府上。但見容晝果然穿的整整齊齊閉目睡于金棺之內,一邊眷屬都白衣素缟哀哀痛泣,頓時衆人都信以為真,慌忙盡皆跟着舉哀了。

容晝默默聽着外面的哭聲,慢慢地,淚水也從眼角一行行滑下去。王妃的哭聲最明顯。她是真心在哭的。她之前勸了他好久好久,始終無法理解他荒唐的舉動,也不知他日後要如何面對皇上與衆臣。他沒法解釋,也不想解釋。他想,哪怕将來到了皇上面前,他也不會解釋了。

這場鬧劇結束之後,傍晚,宮裏便來了旨意,急召和親王入宮見駕。容晝明白,這才真是九死一生了。回頭看了眼一室的喪儀白物,心中苦笑,也不知今日是否真用得着呢。

穆安帝在養心殿正殿等着他。皇上畢竟是皇上,在這樣暴怒的情形下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着。容晝行完禮後沒有起身,穆安也沒叫起,兄弟二人一跪一坐,對視良久。終于還是穆安打破了這份凝窒。

“容晝,不到半年,你能不能對朕解釋一下,為什麽會變成今天這幅樣子?”

容晝半垂下眼睑,“臣原本就不是托梁架棟的松柏,不過是塊朽木罷了。皇上不該當作寶貝雕琢十幾年。”

穆安揉了揉太陽穴,努力抑住心頭突突的劇痛,盡量平穩地發出聲音,“朕知道,這段日子對你嚴了些,你心懷怨恨。朕有朕的苦衷,不得已而為之。你再恨朕,也不當毀你自己。朕很早以前就對你說,皇家子天下養,當以身報天下。容晝,這是你我與生俱來的使命……”

Advertisement

“皇上!皇上常說,皇家子天下養。臣生在深宮,不知天下!臣只知此身是父皇生、皇兄養。如今父皇不在,臣這一身一命便是皇上的。皇上要臣還報天下,臣做不到,只好把這身子還給皇上!哪吒稚子尚知削骨還父,臣知還不起皇上的恩情,就請皇上賜臣一死吧……”

“殿下!奴才求您,別再戳主子的心了!”蘇佩珅跪行至容晝面前,泣不成聲地打斷他的話,示意他擡頭看看上面。容晝透過淚光,看到的是穆安慘白得仿佛死人一樣的臉。

“原來……”穆安撐着龍案起身,聲音抖得叫人心涼,“原來朕都叫你活不下去了,是嗎?”容晝哭着使勁叩頭,“臣不想傷皇上的心,皇上,求您放過天申吧!任天申自生自滅去,您別再逼天申,也別再為天申操心了,好嗎?”

穆安的眼淚霎那湧了出來,驚得容晝連哭泣都忘了。多少年了……印象裏這麽多年,幾乎從來沒有見到過穆安的眼淚。他想過穆安會暴怒,會喝斥,會嚴責;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天下至尊、自己的親哥哥,竟然被自己激得落淚了……

“蘇佩珅,你還愣着幹什麽!去拿條凳、繩子、家法來!這孽障自己找死,朕今天成全了他!反正已經跪過太廟了,難道還怕再跪一次?打死他,哪怕朕在太廟裏被雷劈死呢!”

“小殿下,您說您這都是為什麽呀?一家子骨肉,有什麽話不好說的,非要把陛下氣成這樣!”蘇佩珅一面抹淚一面苦勸,試圖叫容晝趕快服個軟說說好話。容晝只是流淚,卻一言不發,那架勢顯見得就是鐵了心同皇上死扛到底了。

逼不得已,蘇佩珅只得搬來了條凳繩索,卻留了心眼;因恐穆安盛怒下失手,取來的是藤條。藤條比板子疼一千倍,但無論如何傷不到內髒,無礙性命。

穆安接過兩根細藤絞成的藤棍家法,喝命道,“把這畜生全身扒光了,給朕死死綁在凳子上!”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開始大虐的節奏Orz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