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年離別
又夢至那個夜晚了。
依舊是漆黑得不見星光,依舊是雷聲轟鳴、電光滾滾,依舊是風雨如晦、寒氣徹骨。
龍榻上那個人的面容、目光還是那樣的熟悉,威勢天成,叫人不敢仰視;只是,偉岸的身軀已是明顯清瘦多了,難掩的病态透出一股森冷的灰敗氣息,讓他萬分揪心。
這裏只有他們父子倆,連慣常侍候在側的蘇佩珅都不在,永晖明白,父皇一定有事要同他說,大事。
他打心底裏一直恐懼着這個時刻。
隆正命他起身,坐到榻邊上來。記憶裏他從未離父親這樣近過,也從未這樣近乎大膽地細細端詳過父親的樣子——父皇還不到天命之年,怎麽竟就這樣憔悴了呢?眼角的魚尾紋已經很深了,兩鬓透着星星縷縷的銀白,連目光都不如從前那般炯然,反是顯得有些遲緩凝滞。他記得,祖父建寧大帝在這個年紀的時候,甚至還能搏殺獅虎呢。
隆正沒有責怪兒子的失态,微笑着伸出手撫了撫他的背,“永晖,今年已經二十有八了吧?”永晖忍着淚意應了聲“是”。“比朕二十八歲時,要強百倍呀。你還記得八歲時師傅教的,諸葛武侯的《誡子書》嗎?”“兒臣記得。”“再背一遍給父皇聽吧。”
永晖起身跪在榻下,便如幼童誦讀文章那樣,一字一句清晰地背道,“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淫漫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将複何及!”
隆正聽畢,長嘆一聲,複招手命永晖坐到自己身邊,“國有長君,百姓之福。永晖,把這天下交給你,朕沒有什麽不放心。只是,爹終究會牽挂兒子。這《誡子書》,把當爹的心意都說盡了,但願我兒能長長久久記在心裏。”
永晖忍耐已久的眼淚如泉水般湧出,一下子跪在榻邊嘶聲道,“父皇為何說這樣的話!父皇春秋正盛,如此言語豈非陷兒臣于大逆不道之地!”隆正正身坐起,深深凝視他的眼睛,“永晖,朕素有心悸之症,你知道是無藥可醫的。你十三叔不知生死,朕日夜懸心,一來無益于朝政,二來是此病的大忌。朕這些日子思來想去,與其這麽不死不活地拖下去,不如趁朕精神還濟之時穩穩妥妥傳位于你。你是朕親手培養到如今的,也跟在你十三叔身邊歷練了這麽多年,朕信不過誰都信得及你。”
永晖的臉色變得雪一樣慘白。“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以!別說父皇現在還正是鼎盛之時,就算真有病恙,還有那麽多太醫呢。父皇何以會有如此……會有這樣的想法?”隆正苦笑搖頭,“心病是醫不好的。非是朕逃避為君的責任,實是在其位,無力為其政,反而為禍國家,有害社稷。晖兒,父皇知道你能理解的。”
永晖淚痕僵在臉上,整個人像木了一樣,全身發麻,手腳盡數涼透。隆正扶住他的肩膀低低地說道,“朕從今天以後,就算駕崩了。朕要去尋你十三叔,哪怕只有一絲希望,不親眼見到他的屍骨,此心不死!這件事只能有你知道,後事由你一手操辦,一點纰漏都不能有,聽清楚了嗎?”
半晌,永晖輕輕地開口,“父皇就不能再想一想嗎?此事非同小可,兒臣實在沒有答應的膽量。”隆正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永晖,如果你不答應,就是你親手逼死了你的父皇。”
眼淚又漱漱地滾落下來,永晖跪伏在地上,簡直如孩童一般泣不成聲。隆正記憶裏,自他七八歲以後似乎就沒這樣大哭過了。他哭得是那麽傷心,連隆正那樣堅決的心,都禁不住酸軟起來,一絞一絞地疼。隆正知道,在這孩子心目中,再也沒有誰比自己更重要。晖兒從小就仰慕父親如天神;而自己,終究是虧欠了他。沒有抱過兒子,沒有哄過兒子,甚至沒有怎麽誇贊過兒子,末了,還把這麽沉重的人生,硬壓在了兒子的肩上。
晖兒從小就沉默、隐忍,喜怒不形于色,任誰都覺得他是天生的帝王之相。只有隆正心裏明白,這是多少不為人所理解的殘酷所鑄就的。那個位置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卻也是天底下最孤獨的。自己有十三,但晖兒什麽都沒有。上天注定這孩子會比自己更堅忍,更剛強,更偉大,也就注定這孩子的人生更孤寂,更冰涼,更沉重。
然而隆正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只是靜靜地等待永晖哭完,等他一點一點平複下了,等他終于擦幹眼淚,擡起頭來,紅腫着雙眼定定地望向自己,回答道,“父皇,兒臣答應您,以精血生命侍奉天下。但父皇也要答應兒臣,無論找不找得到十三叔,請父皇一定要善待自己。”隆正站起身,拉他起來,同他擊了三下掌,“爹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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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聲越來越急,幾如萬鈞雷霆之勢。隆正在窗邊凝神站了一會,終于下定決心般開口道,“晖兒,去佛堂裏把供桌下頭的暗箱最後一層中的東西請過來。”
永晖知道,父親是信佛的,佛堂中供的事物必是聖物;當下不敢輕怠,連忙急趨向佛堂走去。待拿到手一看,登時神色一變——一根雙騰絞成的金鞭!他心中驚疑不定,不明白父親是何意;但也不敢稍有耽擱,當即雙手捧了迅速回轉到父皇的寝殿裏。
隆正從永晖手裏接過金鞭,用黃绫緞子仔仔細細擦拭了四五遍,方正色對永晖命道,“趙永晖,跪下。”永晖慌忙一展袍角,端端正正跪了下來。隆正眼中的不忍一閃而過,旋即滿面肅容道,“爾從小到大,朕皆以聖賢之道教誨于你,未曾施過一次家法。如今離別在即,朕給你上最後一課,無緣由動一次家法,你可服氣?”永晖連叩三下響頭,朗聲答道,“兒臣恭領父皇教誨。”
隆正點點頭,高揚起金鞭,“咻咻”兩聲,重重在永晖左右兩肩上各落一鞭。兩道明顯的血痕瞬間洇了出來,清晰地浮現在肩頭的衣衫上。永晖從未受過如此苦楚,劇痛之下身子連連發顫,卻死咬牙關摒住呼吸,沒有倒下,也沒有叫出聲來。
“這兩肩,當力挑日月。”“是,兒臣記住了。”
隆正點點他的手,“伸手。”肩上有傷使得永晖此刻舉臂伸手的動作宛如酷刑,但他還是流着冷汗把雙手用力高舉起來,攤平在隆正面前。隆正更不留情,狠狠兩下抽在永晖的手心,當即隆起了兩道一指來高的腫痕。永晖疼得幾乎咬碎了牙,淚水一下子飙了出來。
“這雙手,當緊握乾坤。”“是……兒臣記住了。”
隆正又吩咐道,“起來,轉過身去。”永晖努力穩住還在發抖的腿,筆挺地站起來複轉身跪下。隆正揮手又是兩鞭抽在兒子寬厚堅直的脊背上,連衣衫都抽破了,帶出一串串飛濺的血珠。永晖的冷汗一滴滴摔碎在地上,一時疼得氣都喘不上來。
“這背,當擔負黎庶。”“是……兒……兒臣……記住了。”
隆正的聲音越發威嚴,“站起來,站穩了。”永晖深深喘了幾口氣,方才努力平平穩穩站起身。隆正用力向他腿上抽了兩下,喝道,“這兩條腿,倘遇國難,也要能親跨戰馬,守衛河山!”“是,兒臣記住了!”
永晖的聲音都帶了哭腔,一身的血跡斑駁,慘不忍睹卻還兀自站立得如玉山孤松,自有一番堅忍不拔的氣度。隆正回身坐到龍榻上,微喘了幾口氣,柔緩下聲腔道,“兒子,知道父皇為什麽要打你?”永晖轉過來恭身立着,努力壓住喘息輕輕道,“父皇是為兒臣好。”隆正搖搖頭,“從此以後,天下人的家法國法都握在你手裏了,執鞭者,怎能不知道受鞭的疼?你過來。”
永晖眼含淚光依言走到隆正身邊。隆正拍了拍自己的腿,微微笑道,“趴過來吧,還有兩下家法,是要打在屁股上的。”
永晖登時羞得臉都紅了。小時候,他曾有一次誤看見過父親教訓十三叔的場景,當時他心情很複雜。這麽多年的成長裏,他也曾有過幻想,假如父親用那樣羞人的法子教訓自己,會是一種什麽滋味。沒想到真的有這麽一天,卻是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情景下。
永晖很是尴尬,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隆正也不催他,就那麽靜靜地等着。半晌,永晖終于一咬牙,紅着臉俯下身子,輕輕靠上隆正的腿,卻是發着抖虛靠着,根本不敢真正挨到父親身上。隆正心裏一酸,伸手把兒子實實抱在腿上壓住;永晖羞赧地輕聲道,“兒子重,別壓着父皇了。”隆正将他抱得更緊一些,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的語氣溫和成了什麽樣子。“這輩子唯一一次抱你,還要打你。恨爹吧?”
永晖慌忙搖頭,然而還不待他說話,隆正重重的兩下鞭子就抽在了他臀峰上。因為毫無心理準備,永晖這下沒忍住,痛得慘叫起來。隆正厲聲道,“你這屁股底下坐着的,是荊棘王座,是全天下最不好坐的椅子。永遠記着這疼的滋味,戰戰兢兢,永不懈怠!”永晖的淚水濡濕了隆正的衣角,他忍不住伸手抱住了父親的腰,哽咽着答道,“是,兒子記住了,永遠不敢忘。”
永晖靠在父皇腿上略歇了一會兒,盡管心底裏無限留戀,卻終是強迫自己趕緊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儀容,垂首道,“兒臣失儀了。”隆正沒說什麽,把金鞭托起送到了永晖手上,“拿好。朕……我今晚就走了。”
永晖一下子就心慌起來,下意識抓住了隆正的袍袖,仿佛一松手父親便會消失一樣,“父皇把暗衛全帶走吧,否則兒臣無論如何放心不下。”隆正沉吟片刻,點頭道,“也好。你的暗衛,也需你自己創建才好。”“父皇!……爹,找到十三叔後,您……還是回來吧。兒子不能膝前盡孝,永遠不會心安的。”
隆正與他對視了片刻,眼睛一點一點泛起水光。但他終究輕輕拂開了兒子的手,背轉過身,顫抖着,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不到黃泉,不相見。不必相送,不必相尋。”
作者有話要說:
前面是不是有想看永晖挨打的朋友?這就是永晖一生之中唯一一次挨打……其實我寫的挺沉重的,哎,永晖……悲涼的永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