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枯梅無花(十)
原随雲卻忽然輕輕柔柔地笑了,就像有一朵明麗的花朵綻放在他的唇邊,這好看的少年如此溫柔腼腆的笑容,即便是長久看習慣的人依舊會為之着迷。
蘇丹虹看着這一抹瑰麗的笑意,心裏卻在發寒,嘴裏也在發苦。
原随雲笑着問他道:“你與華真真是否已打算前往‘銷金窟’,想要尋找向全天下的人證明我就是蝙蝠公子的證據?”
蘇丹虹抿了抿唇,目光流轉漸漸晦暗,最後他撇開臉靜靜地轉過身去,看向枯梅的墓碑,冷聲回答道:“是,有罪的人總要為他犯下的罪過恕罪的,你說不是嗎?”
原随雲看着瘦高的少年,看着他并不寬闊的肩背,緩緩開口譏諷道:“據我所得的資料,你本不是這樣充滿正氣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也可殺人也可以害人,可是當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卻跟我知道的那個百寶箱主人完全不一樣了,竟然也變成一個滿口公道蒼生的道貌岸然者。”
他哼了一聲,繼續道:“你知道你身上最讓我讨厭的一點是哪一點嗎?”
蘇丹虹微微偏了下頭,道:“你覺得我在僞裝?”
原随雲道:“難道你不是為了哄住楚留香,才會刻意做作如此?”
蘇丹虹忍不住笑出聲道:“你說得沒錯,但是你應該知道一個道理,一個人若僞裝得久了,便潛移默化地真正變成了那種人。”
原随雲微微呆愣了一下,喃喃念道:“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鑽龜與祝蓍。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僞有誰知。”他輕輕一曬,臉色猛然生冷起來,俊美的容顏也變得殘酷無比,他冷冷道:“你可以徹底改變自己,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人生,可我卻永遠也改變不了,這是多麽不公平的一件事?!!”
他虛假地哈哈一笑,而後猙獰道:“只是在我看來,你卻遠比我來得可憐,因為我不需要改變自己,依舊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財富、情人、聲望,只要是我想要的一切,都不會從我的手中逃脫!”
蘇丹虹一聲不吭,依舊低着頭看着光滑孤寂的墓碑,聽着原随雲的話,他終于清醒了過來,知道自己與對方從來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以後也再不能有機會走上同一條道路。
蘇丹虹終于忍不住嘆了口氣,轉過身來,對原随雲說道:“你何必對我說這些?難道你連一點虛假的友情也不願意留給我,至少在結局到來之前,讓我心中還有一個美好的泡影。”
原随雲清冷的目光投向蘇丹虹,他冷酷地笑道:“你不要這樣說,你對我那麽好,我又怎麽能一點情面都不留給你?我現在就給你一個承諾,讓你開心一些。”
蘇丹虹心中微微一動,連忙出聲問道:“你要向我承諾什麽?”
原随雲笑道:“一件你現在極希望我去做的事情,我可以對着枯梅的墓碑立天起誓,只要你蘇丹虹活着一天,‘銷金窟’就絕不會開張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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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丹虹難以置信地睜大了雙眼,雙唇因為吃驚、痛苦、憤怒、悲傷而開始顫動,他的人甚至為了原随雲這狀似妥協的一句話而微微搖晃了一下,差一點摔倒在地上。
“你……”蘇丹虹的雙唇已變得蒼白,就像他的面容一樣,他吞了口唾沫,雙眼緊緊盯着原随雲儒雅芳華的面容,遲疑着、艱難着,終于還是出聲問道:“你已準備好要殺我?”原随雲那句話豈非就是在明确地告訴他,他——“銷金窟”的主人已決定要殺死蘇丹虹,用盡一切辦法都要殺死他!
不僅僅是他蘇丹虹,為了“銷金窟”能夠永遠開張,為了原随雲就是蝙蝠公子這個秘密永遠埋藏在黑暗中,他一定還要設法殺死高亞男、華真真、楚留香,甚至是金靈芝!
原随雲卻閉上了嘴,只是用他那一雙晦暗無光的眼睛看着蘇丹虹,站在他肩膀上的獵鷹竟低下了它的頭顱,閉上了眼睛。
蘇丹虹看着原随雲,但是獵鷹已經閉上雙眼,他就知道現在的原随雲即便雙眼盯在他的臉上,卻并沒有看他——他已選擇閉上了眼睛。
這是否意味着,在原随雲的眼中,他蘇丹虹,這個曾經的“朋友”已不僅不再是朋友,還已是一個死人,再不值得他用雙眼去看一眼?
蘇丹虹只覺得自己的心沉到了谷底,一片冰冷。
他的唇邊綻放出一抹冬日冰晶一樣寒冷的笑容,冷冷道:“原少莊主智謀第一、武學第一、權勢第一……恐怕連情人也是非同凡人的第一等人,原少莊主若想要殺一個人,那必定是十分有把握的!”
原随雲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同意了他的說法。只是他選擇了閉上了鷹眼,因而錯過了蘇丹虹此時眼中比他更冷酷更狡黠的目光。
原随雲剛剛才說過蘇丹虹原本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像他這樣的人難道就真的能變成一個一身正氣、情義難舍的多情種?
蘇丹虹的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刀,一把碧玉刀,四天前在華山派山門之前,他便是用這把碧玉刀砍向原随雲——此時他将這把碧玉刀重新拿出來,是不是想要再次用它去襲擊原随雲?
可是,一年半前的蘇丹虹連宵想與原随雲一戰都不敢,現在他就有十足的把握能将這個呵護了一年多的美麗少年斬殺在手中?
站在原随雲肩頭的獵鷹驀然擡頭,一雙眼睛直直地瞪向它曾經的主人。
原随雲臉上閃過一絲驚詫,驚詫之後卻是無邊的譏諷與嗤笑:“你以為你能對付得了我?”
蘇丹虹笑道:“我不用對付你,你不是已經發誓,只有我死了才會重開‘銷金窟’?你剛剛給了我這麽重要的承諾,我又怎麽能不回敬你?你也不用再花心思來對付我,我現在就死在你的面前,如何?”
“你……”原随雲驀然睜大雙眼,向前邁開一步。蘇丹虹卻已将碧玉刀鋒利的刀刃朝向了自己的脖子,他笑得十分冷酷,冷酷得仿佛他不是一個可憐的自裁者,而是一個兇殘血腥的兇手,他的刀即将傷害的人也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對面的原随雲。
“你……”原随雲邁開了一步,卻不能再邁開一步,他忽然驚慌了起來,他想要說一句話,想要叫蘇丹虹不要做這麽愚蠢的事情,死在他的面前根本毫無意義,他絕不會因為他的死而傷心痛苦,只會高興快樂!
可是他除了一個“你”字卻再也說不出其他來,只能慌亂地看着蘇丹虹,漸漸地連動都已不能動一下。
蘇丹虹卻笑着繼續對他道:“你不用這麽驚訝,你說的也沒有錯,我的确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我也絕不會真的變成一個正氣十足的人——我勉強自己變成這樣也只是為了楚留香,想讓他認同我,覺得我符合他的理想,是他可以陪伴一生的人!”
原随雲張了張嘴,道:“難道……”
“沒錯!”蘇丹虹嘲諷地笑道,“我的本性就是如此,今日可以僞裝,明日可以僞裝,卻又怎麽僞裝得了一世?‘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僞有誰知’?這首詩寫得真是不錯!”
原随雲愕然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瞧着蘇丹虹,瞧着他手中的刀,然後聽到他輕聲悲涼的笑聲道:“我現在就死,你立即就打開‘銷金窟’,想必就算是為了我,就算你有無花相助,楚留香在這一刻的悲痛下也一定能将你們繩之于法!”
原随雲掙紮了許久,終于破口出聲道:“你早已不想活了?”這怎麽可能?這少年……這一直如陽光般關懷着他,永遠充滿生命力的少年竟然早已不想活了?是誰?究竟是誰将他逼到這地步?
竟然不是他?竟然不是他原随雲?難道不應該只有他這一個人,這一個非敵非友的人才能折磨蘇丹虹,叫他痛苦、掙紮、難堪、無奈?
若不是他,那他花費在這個人身上的一年半時間,這白花花的時間,又要向誰去讨要?
他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了無花的無情嘲諷,嘲諷他太自以為是,太着迷在這虛僞的友情中,所以他才要故意現身,将他們這泡沫一樣的友情戳破,叫他不能再在這上面浪費時間、精力,将他們的計劃一再拖延!
原來,他在這少年身上所有的投入,都抵不上楚留香對這少年的影響,甚至,此時的楚留香還沒有将蘇丹虹無情地抛棄!
原随雲只覺得不甘心,十分的不甘心!他的身形猛然拔起,向蘇丹虹沖了過去,可是蘇丹虹的動作也許不比他快,卻絕不會比他慢多少,而他手中的刀豈非比原随雲離得近得多得多?
當原随雲沖到蘇丹虹面前時,當他伸出雙手抓向前方想要阻攔對方的自裁時,終究還是晚了一步,他雖然抓住了那口碧玉刀,同時也接住了一顆漂亮的腦袋——蘇丹虹的腦袋,滾熱的鮮血噴了他一臉、一嘴!
蘇丹虹竟然用了那麽大的力氣,竟然将自己的頭顱砍了下來!
這是多麽不可思議,一個人竟可以像儈子手那樣,親手砍掉自己的頭顱,一刀斃命!
原随雲将嘴裏的鮮血吐了出來,他手中的刀和頭顱同時掉落在了地上,那顆漂亮年輕的頭顱還在地上滾了幾下,最後落在了旁邊的菊花枝旁,烏黑的頭發被染成了紅色,遮住了死者還在譏諷嘲笑中的臉龐。
他怎麽就死了呢?即便到了此刻,即便已親手接住了蘇丹虹滿是鮮血的頭顱,原随雲依舊難以置信,這件事實在發生得太快,不僅快更是出乎意料,讓他措不及防!
他原本以為,就算身份被揭穿,就算他與蘇丹虹已成了完全的敵人,至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他還能和這少年玩一玩,像貓捉老鼠一樣捉弄他,叫他害怕叫他痛苦。
可是蘇丹虹竟然死了!
老鼠竟然為了擺脫貓所安排的命運,主動地死了!
原随雲踉跄了一下,最後跌坐在了地上,他忽然發現,蘇丹虹死了,竟反而叫他感到害怕感到痛苦,
感到難過!
楚留香忽然發現福來客棧的茶水竟然十分的香甜!胡鐵花就坐在他的對面,他們之間的桌上已經擱置了兩個空酒壇,老酒鬼的面龐已經點上了兩點紅暈,卻遠還沒有到醉的時候。
已是長發及腰的無花和尚就這麽突然地出現在了楚留香的面前,用這世上最憐憫最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口吐幽蘭對他道:“楚留香,你知不知道,你的理想主義已将你的小朋友蘇丹虹逼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楚留香:死了?
蘇丹虹:是!(痛苦吧!悲傷吧!哀嚎吧!哭泣吧baby!)
楚留香:……(拿出游戲初始贈品——替身稻草人看了一眼)唉,原随雲一定被你吓的不輕!
蘇丹虹:〒▽〒我都死了你還這麽冷靜,你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