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黑夜中的蝙蝠(九)

原随雲應當感到高興,因為他現在已是一個瞎子,所以什麽也看不到,看不到蘇丹虹眼中的冷漠,也看不到楚留香眼中的憐憫、無花眼中的譏諷。

無花諷刺地說道:“你們既然已都不将對方當做朋友,為何還要在這裏說這麽多廢話?你們為什麽不動手将對方殺死?”

原随雲卻朝他搖了搖頭,蘇丹虹什麽也沒有說,他抓起楚留香的手,站到了飛行器上,兩個人竟然真的什麽也沒有做就飛到了天上,離開了這裏。

無花愣愣地看着漸行漸遠的飛行器,幾乎要伸手揉一揉自己的眼睛。他啞然道:“他們走了?”

原随雲點頭道:“是,他們走了,那你又該怎麽辦呢?”

那竹簾再一次被拉起,白饅頭一樣的男人已将他的手從臉上放下,但他的一雙眼睛卻不敢看向無花,看向這個唯一還敢為了他去向原随雲作對的武士。

他咳嗽了一聲,結結巴巴道:“天楓君,你怎能通敵賣國,将……明國的刺客送到孤的面前來刺殺孤?”他再次咳嗽了一聲,偷偷地看向原随雲道:“幸而有原氏在……”

此時,無花早已經什麽也聽不見了,他只覺得五雷轟頂,身子如一片若葉一般飄零在天地之間。

他忽然想起了南宮靈,這個可憐的弟弟,現在他豈非比南宮靈更可憐?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天楓十四郎,忽然發現自己對他的記憶已少得可憐,甚至連他醜陋的面容、寬闊的肩背也已模糊不清了。

他終于也想起了天峰大師,這個人是他的師父,但是從一開始他就已經背叛了這位佛門大師,而對方雖非任慈對待南宮靈那般将少林寺交到他的手中,卻真真實實地将他看做自己的徒弟,将信任給他,并且永遠都為他留下一條後路,一條反悔知錯的後路。

他耳邊響起了天峰大師偶爾會對前來佛祖面前忏悔的人說的一句話: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現在,他是否還能回頭?

無花看了一眼原随雲:這個少年是否也有從黑暗中回頭的那一天?

當一切都平靜下來時,原随雲走出了和室,擡起頭來看向天空。今天天氣十分的不錯,陽光很大,暖和地照耀在他的身上。

他雖已看不見光明,可是這不代表他捕捉不到光明,不能感受到它的溫暖!

他張開手,而後輕輕地握緊:光明,唯有緊握在手中的才能是真正的光明!

夜色冰涼得有些刺骨。

一輪新月斜斜地懸挂在天邊。

黑夜中,一只慵懶的黑貓,踮起腳尖,在屋頂上飛快地跑動。

這只黑色的貓咪最後落腳在了一個以藤井為姓的貴族的庭院裏。

這庭院寂寞深沉,好像只有樹枝被風吹動的沙沙聲。

黑貓扭頭看了一眼這華麗寂寞的庭院,而後蹿進了左邊的竹林。

竹林的背後竟然是一間小小的作坊,作坊裏還十分的熱鬧,頭紮白巾的扶桑漢子正努力地工作,努力提高着産量。

在他們的手中,一份份火藥被配給出來,一顆顆炮彈外殼被打磨了出來。

黑貓伏在距離這作坊大門三丈的地方。

“噠噠噠……”

忽然一個男人,穿着木屐走了過來。黑貓立即弓起後背,迅速地蹿進了竹林。

穿木屐的男人走到作坊裏,瞧了瞧進度,又将裏面的工匠逐一敲打了一番後才又“噠噠噠……”地跑回了前院。

當穿木屐的男人走出去後,那只黑貓再次跑了出來,它靈巧地閃進了即将關閉的木門內,然後它的身形忽然變大,原本只是一只黑貓,一眨眼的功夫它就變成了一只花斑的老虎!

黑貓怎麽會變成花斑老虎?

莫非它是一直妖怪?

妖怪是否都要吃人?

若這妖怪沒有将作坊裏的人都吃掉,為什麽那穿木屐的男人再回來看時,連一個人都看不到,只看到滿地的鮮血?

蘇丹虹終究沒有真的離開扶桑,在這恐怖的夜晚的後半夜,他回到了那所不算富麗堂皇的王室別院,來見原随雲。

原随雲仿佛知道他會來一般,竟然早已坐在中庭,手中一直持着一只酒杯,似飲非飲。

當蘇丹虹從飛行器上落下時,微微皺眉中的原随雲出聲道:“江戶那裏的人飛鴿傳書,告訴我整個作坊裏的人都不見了,像是被鬼捉去吃了,那鬼是你嗎?”

蘇丹虹笑笑道:“我以前是做過鬼,但是現在卻是個人了。”

原随雲站起身,冷冷地用他那一雙無光的眼瞪着蘇丹虹道:“你把他們弄到哪裏去了?設計圖……你以為拿走了設計圖我就不能再造出大炮、戰船?”他嗤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道:“你難道不知道最原始的那份設計圖在這裏?你搶走那份圖紙又有什麽用處?”

蘇丹虹冷道:“可我知道以現在扶桑的水平,就算有設計圖也沒辦法制造出這兩樣東西——那作坊裏的人都是你從中原擄來的,不是嗎?”

原随雲不屑地哼了一聲:“倭人太蠢,你以為我願意多此一舉,從中原帶人來此!”

蘇丹虹搖搖頭道:“倭人太蠢,只是受制于自身的發展而已,只要條件允許他們也能創造出自己的文化,比那些恬不知恥只知道搶奪別國文明的民族正當一些。”

對蘇丹虹的言論,原随雲不置可否,他似乎對自己治下的民族的智慧究竟如何也沒有什麽興趣,他笑道:“你來難道是想為作坊裏的那些工匠向我尋一個公道?若是這樣你大可不必,因為總有一天我會帶領他們回到故鄉的。”

話已至此,便已無可再說!

這一戰早在他們相識之前,便已不可避免!

原随雲原想要以靜制動,他自然有後發制人的自信,因為他早就發現現在的蘇丹虹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這個人這一年多來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內力竟連原本的六七成都沒有了!

一年前的蘇丹虹原随雲或許會有所忌憚,一年後今日的蘇丹虹卻叫他看輕。

但是很快他就發覺到了異樣,因為他突然覺察到蘇丹虹的呼吸竟變得越來越綿長,最後竟成了一縷絲漂浮在空氣中,叫他的雙耳捕捉不到。

不僅是呼吸,蘇丹虹整個人都好像突然間消失了,叫原随雲無法探聽到他的位置。

原随雲驚詫出聲道:“你的內力……”

然後他就聽到了蘇丹虹的聲音:“我從不曾叫你看清過……”

蘇丹虹突然住口,因為在他出聲的一瞬間,原随雲已爆發了全身的力量,像一頭兇猛的獅子向他撲來。蘇丹虹立即跳躍而起,飛躍到了梅花樹上,而原随雲猛然止住去勢,竟然像一張彈弓別扭地彎起,而後蹿上了他落腳的那根樹枝。

蘇丹虹立即掐斷一朵梅花花苞,将它射向雙爪向自己抓來的原随雲。

那梅花本是一朵花骨朵,在他的內力催逼下,竟然在半空中綻放了出來。五瓣紅豔的花瓣包圍在花心的四周,在空中極速地旋轉了起來,最後化成了一枚紅色的銅錢飛镖,“嗖”一聲向原随雲急射而來!

原随雲已是中途變換過一次身形,此時想要再次半途折回,已是十分的勉強。

既然勉強,他便不去勉強,竟然不改身形,由着那鮮豔可人的梅花向自己射來,直到它即将貼上他的臉頰上之時,他才猛然一偏頭,讓它擦着他的臉蛋飛過。

說時遲那時快,那梅花落了空處,原随雲雙爪立即沖蘇丹虹的心口抓去,誰知就在這時,他的身子猛然一恸,嘴角已是泌出了一股鮮血。

而他如鷹一樣的雙爪已然刺進了蘇丹虹的胸口,在他的胸口落下了十道血口。

蘇丹虹的胸前立即鮮血噴湧,而他手中的一枝梅花已然如利劍一般刺入了原随雲的下腹。

就在原随雲的雙爪扣在他的胸前時,蘇丹虹還發狠地又将這枝梅花向少年的身軀中捅了捅,直到将這具單薄的身軀捅穿!

他的确如他所言,早已将過往對原随雲的那份感情淡忘,而原随雲想要依托東瀛扶桑侵略中原的心思已足夠掀起他的怒火,令他殺意畢現!

現在,只要将原随雲推開,這個人即便不死也絕活不了多久!

蘇丹虹立即攢起十二分力道,一掌劈在了原随雲的胸前,将他從自己身前震飛了出去,而他自己也因為受傷過重,而無力地掉落在了地上。

原随雲這兇狠的兩爪已是化用了巴山顧道人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的劍意,以十指為劍,蘇丹虹不過是刺了他一劍,他卻已是同時刺了蘇丹虹十劍!

若不是蘇丹虹一早就吞下了可随時回血的大血包,此刻恐怕已經被這“十劍”戳穿了肋骨、心髒,變成了一個死人。

蘇丹虹摔倒在地上,立即取出了大量的血包藥丸,一股腦地吞了下去,這才讓他白如金紙的臉色好看了一些,可是胸前的傷口卻還在噴着鮮血。

他卻顧不上立即包紮傷口,因為原随雲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手捂住傷口,向他摔倒的地方慢慢走來。

蘇丹虹立即握緊了那一枝梅花,虎視眈眈地盯着走向自己的原随雲——若說他還有血包藥丸緩住傷勢,那原随雲現在根本已是到了垂危的地步,可是這人竟然還要向他走來,想要對他下手。

就在原随雲走到蘇丹虹近前不到三步的距離,就在蘇丹虹猛然握緊梅枝,向上一挑就要刺進原随雲的心髒,這華美的少年忽然軟倒在了地上,伸手握住了蘇丹虹細瘦的手腕,将它向下按了按。

他忽然摔在了蘇丹虹的身上,張開了雙臂将他抱住,英俊的面龐貼在了對方濕潤的胸前。這少年盲者咳嗽了一聲,将血吐在蘇丹虹的胸前,與他衣襟上的鮮血融合在了一起。

看着這混合在一起的鮮血,原随雲忽然呵呵癡笑了起來:“你……小蘇……你竟然忘了我……楚留香說得沒錯,你就是一個小混蛋……你怎麽能不做我的朋友?”

被原随雲欺身在胸的蘇丹虹軟到在了地上,他聽到少年的癡笑聲,不禁張嘴想要辯駁:“我……”

可是他究竟想要辯駁些什麽呢?

緊緊抱着他的少年卻已先一步消失了聲息,現在他不僅是個瞎子,還變成了一個聾子,再也聽不到這世界上的任何聲音了。

蘇丹虹終究除了那個“我”字什麽也沒有說出口,但他卻落下了一滴眼淚。

這滴眼淚究竟是為誰而落下?

他是否已記起了與原随雲過往的記憶?那記憶雖然始終被黑暗包圍,但其中的溫情與憐惜是否依舊叫他舍不得,叫他傷痛莫名?

那麽其他的記憶呢?它們是否都不再如過去那樣蒼白一片,而是重新鮮活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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