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蔣晏和他這個妹妹的相識卻是個巧合。那大概是兩、三年前,蔣晏還念書的時候。
他讀書并不指着光耀門楣,只是那幾年父親還沒有癱瘓在床,蔣家生意上的事不用蔣晏這個二少操心。念念書,也算修身養性。再加之蔣晏本性便不是個多話的人,家裏一個母親、一個姐姐都是話簍子,他面上一切淡淡的,心裏則實在不堪其擾,搬出去住到書齋裏。
書既然讀了,等到科舉的時候,他便也跟着去考。應考那天他去得極早,到了試場才發現周遭已經都是人,身邊十個八個的全是話簍子。蔣晏覺得實在是失策,看着時辰還早,便撥開人群在遠一點的路邊找了個兼賣早點的茶攤。
彼時茶攤裏的人也不少,蔣晏正捧着個粥碗慢慢喝,就聽一人在自己身旁道:“兄臺,你好!”
這聲音清清脆脆,蔣晏一聽便稍微怔了怔,擡起頭來。只見一個白衣的少年微笑着站在自己的桌邊,面容清秀,彎起來的眼十分親和。黑發束在腦後,下颔略顯纖細。
對方瞧見他面容也稍怔了一下,随後笑道:“在下想拼個桌,兄臺可否行個方便?”
這茶攤的生意蠻不錯,此時已經找不到一張空桌。蔣晏點了點頭,那人便在他對面坐下來,也要了一碗粥。
這攤上大多同是趕考的書生,吃到一半,有個人的聲音響起來:“……‘湖光山無價,碧月水輕漪’。此二句是小生前日偶得,後反複斟酌,唯覺這‘碧月’中的‘碧’字有差,不如一‘淡’字着趣。是以改為‘湖光山無價,淡月水輕漪’……”
旁邊立刻有一人接上:“兄臺此言差矣!依愚之見,卻是‘映月水輕漪’為好。”“不妙不妙,不如‘霁月水輕漪’……”“還是‘淡月水輕漪’好。清雅出塵,若到了殿試上能得此一句,還怕諸位考官大人不看重?”
這幾人争論了一陣,最終似乎還是在‘淡月’上達成了一致。蔣晏一直沒有開口,卻在心中輕輕笑了一下。就在這時,卻聽對面那人輕輕笑了一下。
“倘若這幾個有幸混入殿試,倒是可以好好清雅出塵一番。”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似乎只是因為好笑而自言自語了一句。說罷就繼續喝自己的粥。蔣晏卻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一是覺得這人說話很有趣,二是對方的想法竟和自己差不多。隔了片刻,蔣晏開口問道:“依兄臺之見,這句詩要怎麽改才好?”
那人想了想,慢慢一笑道:“湖光山無價,天下志不平。”
蔣晏沒想到他把後半句整個改掉了,愣一下,才道:“兄臺壯志淩雲,佩服。”那人卻搖搖頭,笑道:“不是的,兄臺有所不知,考進士的考官,喜歡看的就是這些大言不慚的東西。”見蔣晏疑惑,他又解釋道,“那麽多人的文章,考官看了不免疲憊。那些淡月啊什麽的都是虛的,考官想看的,不過是你是不是進士科要選的人。”
蔣晏這才了然,微微一笑:“多謝提點,兄臺實有過人之見。”
那人則回以一笑:“客氣,經驗之談罷了。”
蔣晏在心中有一點吃驚。這人看起來和自己年歲相仿,卻可以侃侃道來“經驗之談”。三年一次科舉,他能考過幾次,總不能打出生起就開始考吧?
他又打量了兩眼這人,卻沒有再說什麽。蔣晏沒有京城闊少們喜好四處結交的通病,此時雖然對這人好奇得很,但不是不想結交,卻是不知道如何結交。只是在入試場的時候跟在了他身後,特地留意了一下對方對牌上的名字。
王回。
進士科是大考,一考便是五天。其間不可出試場,更不可喧嘩,有巡考的官員在試場中不停地探視巡察。
五天後,蔣晏同別人一樣交了試帖出場。他沒有什麽特別過人的才華,學問稀松平常到你叫他說說考題難不難他都沒有概念。這是他第一次科考,應當也是最後一次。父親的身體狀況并不好,這幾年雖不提叫他接手家裏的生意,但是期盼之意顯而易見。所以蔣晏也沒有抱太大希望,考中了又如何。
發榜的那天,他站在紅色的榜帖下看着那一個又一個的名字,沒有找見自己。他微微感嘆了一下,卻無意間瞥見榜上“王回”兩個字。
這時候,人群中卻突然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王兄,恭喜高中啊!”
這句話很是平常,幾乎所有人對榜上有名的親友都會說上一遍。但是蔣晏卻一怔,這聲音……不正是“王回”他自己麽?
循聲轉過頭去,只見那少年依舊高束着頭發,面上帶着笑意望着榜帖。他身邊卻站着另一個穿長衫的人,也正望着榜帖,兩眼熠熠生輝,歡天喜地道:“我中了!我中了!”
他這麽一咋呼,頓時引得不少人都看了過來。那邊上的少年面色稍有些尴尬,拍了拍身邊人的肩,但是擡眸遇上蔣毓探究的目光時,少年
的表情突然一僵。拖着那喜不自勝的人便沖開人群走出去。
蔣晏從人群中走出來的時候,正看見少年将那塊寫着“王回”的對牌交給那人。旁人或許看不懂,但蔣晏的目光中便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其實那邊那個才是真正的王回,這少年卻是個替考的,蔣晏心想,難怪他對考官都摸得門清。
将王回打發走之後,那少年才轉過眼來,望着蔣晏。因為交還了物證,他臉上的尴尬之色又褪去了,很随意地笑一笑道:“這位兄臺,我見你印堂發黑、雙目無神,正是背運到極點的症貌。想來是屢試不中。”
蔣晏突然一笑:“王兄你倒是中了,少年得志,恭喜!”
聽到蔣晏這一聲“王兄”,那少年嘴一撇,心想這人怎麽這麽讨厭。
“兄臺不必憂心,三年後再來便是。若再不成,兄臺便到城南珍味樓下面的書畫攤子來找我,三年後再考時我就變成蔣兄了!”他平日在街上擺書畫攤子,賺點文墨錢。
蔣晏沒想到他竟知道了自己的名字。那少年則神氣地道,“你會偷看我的對牌,我就不會看你的麽?”
蔣晏瞧着他神色,終于忍不住笑出來。那少年也是一笑,對他抱了個拳。
“兄臺,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