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新月如勾,遙向天邊陰晴圓缺。一夜夢醒,家還是那個家,京城也還是那個京城。
蔣晏重新踏進家門,已是三天後。前院裏,圓臉的書童見到他跨進門來,生生驚得将手裏的書都扔下:“少爺你回來了!你上哪兒去了,真是急死人了!夫人她……”蔣晏臉色本就不好,聽到這句話,更是霎地蒼白幾分。書童瞧見不對,忙閉了嘴。
蔣晏卻是不再理他,向着院內走去。他在初離家的那一晚徹夜未眠,之後兩天,昏昏噩噩不知是怎樣過來的。他其實什麽都沒有想,更別提想通了什麽。此時卻只是覺得該回來了,該面對這些根本無法面對的事情,做個了結。
內院裏靜悄悄的。一聲門響,蘇池站在廊下垂着眼,面色如雪,低低望着門前的人。蔣晏似是也怔住了,目光卻不能從她臉上移開。半晌,蘇池才擡起頭來,極淡地笑了一下,讓開身。“回來了?先進來吧。”
蔣晏這才收回目光,稍遲疑了一下,走進了門。蘇池像往常一樣,為他更衣打水,兩人都是默默無言。以往的舉案齊眉,如今卻都有些小心翼翼起來。直到蘇池為他鋪了床,端了水盆要出去時,蔣晏才開口叫道:“阿池……”
蘇池略笑了笑:“你先休息,有什麽事,晚些時候再說。”
蔣晏應了。他幾日都未曾合眼,此刻本是心亂如麻,不想睡的,卻實在是困倦不堪。屋裏的暖爐燒得很熱,他沉沉睡了一覺,卻做了一個夢。似乎推開門還能看見母親坐在院中,懷中抱着剛出世未久的小女孩。
沐浴着月色,她眉心的朱砂、和她胸前的,同樣殷紅如血。
醒來時已經是傍晚。
下人們都知道,這幾日少爺和夫人關系不好,整個府中沒有人喧嘩,一切都靜谧非常。蔣晏不覺走到花園,只見花廳一角透出燈光,推門進去,只見蘇池坐在矮榻上,正端着銀酒壺擦拭。她身旁是兩壇未開封的酒,見他進來,她擡頭微微一笑。
蔣晏怔了一下:“這是做什麽?”
“還沒和你說,羅衡昨天來了。這是他送的好酒,不知怎樣,我們來嘗嘗。”她說着,已經利索地拍開一壇。指指對面的位置,“阿晏,坐啊。”她幾乎從不叫他阿晏,要麽是夫君,要麽是哥哥。此時,這二字聽在蔣晏耳中,心頭卻是堵住了一眼難受,默默在她對面坐下。
蘇池卻也不多言,只是溫柔一笑,倒了兩杯酒,遞其中一杯給他:“這一杯我敬你,謝你沒揭發我試場舞弊、戳穿我賣假書畫、編我師父認識霜山先生……”蔣晏微微驚訝,她卻一條一條,認真将陳年舊事說了個遍。有些連他都
忘記了,不知她是怎樣百轉千回記在心上,“謝謝你……做了五年我哥哥,我……我真的很開心。”
人的一生,又能有幾個五年。至少那五年,他們能夠彼此陪伴,不論愛人、至交還是知己。
一飲而盡,她卻又滿上,“這一杯,為我們有緣相識。謝謝你不嫌棄我,謝謝你……和我成親,我很……”她還是想說“開心”的,但是眼眶酸澀,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唯有低着頭不讓自己泣不成聲。蔣晏微微恻然地一笑,喝幹了自己的被子,又奪過她手裏的酒杯。
“不用對我說謝謝……”帶着酒意的吻落在蘇池唇上,他幾乎不能控制自己做什麽。只是本能地親吻着她,“你忘了麽?只要是你,我就要的……”
蘇池終是哭了出來,顫抖地推開他:“你醉了。我們不能這樣的,我們不能……”
蔣晏突然紅了眼睛,狠聲道:“為什麽不能!不就是親兄妹,我都不在乎!”
“我在乎!哥哥,我們不要這樣了,娘知道會傷心……”
她一聲“哥哥”幾乎将他的五髒六腑都叫得碎了。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仿佛有一種不可言喻的尖銳,紮在心口,一刀又一刀。
他輕輕放開了握着她的手,翻了個身躺在榻上,不再說話。蘇池擦幹了面頰,獨自收拾了桌上的酒杯,緩步行到蔣晏身邊時,他閉着眼睛,似乎已經醉了。她伸手輕輕描摹他的面容,像是在賞一幅畫。因為太過珍貴,所以不敢輕易觸碰,生怕,會毀了他。
蔣晏卻突然睜開了眼,捉住她的手:“你看什麽?”
“沒什麽。”
他低低嗤笑了一聲:“我們長得像麽?”
如今細看,兩人的相貌倒真是有幾分相像的。從前兩人卻都沒有發現,再愛這張面容,又有誰會想到那上面去呢。
蘇池輕輕斂衽起身,緩步向外行去。蔣晏借着微弱的燭光,靜靜望着她越來越渺茫的背影。直到她已經推開門,他卻突然連名帶姓地開口叫道:“蘇池!”
蘇池訝異地轉過身來。卻見他緊緊盯着她面容,忽而淡淡一笑,“我愛你!”
蘇池手中的杯子沒有捧穩,脆生生碰了幾響:“什……什麽?”
他依舊一字不變道:“我愛你!”
她怔了片刻,随後,也回首一笑:“真的麽?”
“真的。”
“就算……我是你親妹妹?”
“就算你是我親妹妹,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她像是回想了一會兒,才溫柔笑出來。走回來跪在榻前,握住蔣晏的手。他也不動,任由她握着,一雙眼睛卻是依舊
直直望着她。那麽黑白分明,緊緊不放。蘇池伸手将它們合上,遮住裏面的光,俯身輕輕在他眼簾上一吻。
“謝謝。”
他才終于安心一笑,酣然兀自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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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池獨自離開了花廳。回到正屋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而今夜的京城,卻是非同以往的明亮,滿城燈火輝煌,皇宮牆外,火光映亮了天空。這本就不是一個平靜的夜晚,萬人浴血,玉碎宮傾,今晚留作最後分曉。
她将發釵取下,頭發打散,重新束起一個男子的高髻。她梳得很慢,眼睛卻是一直在盯着鏡中的自己,或者說,自己的臉。她想起蔣晏,她知道在今天過後,她一定會無數次望着自己的面容想他。如此時這般,或是勝似此時千百般地想他。
踏上這條船,就無法回頭了。行了這麽久,才知道他終究不是岸。
——“等這裏梨花開了,來年春天,還給誰看?”那時他說過的話,竟然一語成谶。
蘇池褪□上的女裝,打開衣櫃,無意在底層發現了一件年月已久的衣衫。素白的底色,似乎還嶄新着,這麽多年都沒有人穿過。她記得這件衣裳,是她第二次和蔣晏見面,兩人還不相識的時候,她将墨汁潑到他身上,才賠給他了這樣的一件衣服。
她摸着那布料,慢慢地笑起來。将衣裳展開穿在身上,理平了襟口,再看鏡中已經是個清秀的少年。她拿起折扇,雙手一合送出:“兄臺,你好!”
最後看了一眼這間屋子,仿佛蔣晏還坐着床頭,眯着眼睛笑着叫她“娘子”……她忍不住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已經隐匿了情緒。對着鏡子一抱拳,輕聲道:
“兄臺,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