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血燕 紋絲不動

山頂涼風輕柔,微港的風呼嘯而過,枝葉扶蘇,樹影遠眺可望港督別墅。

林徑清幽,房宅之前,陸廷鎮神色自若,走到章之微身側,同曾艾儀交談:“曾老師近期可好?”

曾艾儀臉色煞白,她尚未從方才的震驚中緩過神:“很好。”

陸廷鎮說:“請代我轉告曾老師,近期我不得閑,過段時間我會登門拜訪他老人家。”

曾艾儀答應一聲,她仍驚魂未定。一位典型的淑女,在聽到章之微剛才那番驚世駭俗言論後已經感到惶恐,更何況陸廷鎮還未反駁。

陸廷鎮又說:“之微年紀小,說話有些口無遮攔,不知輕重,抱歉。”

曾艾儀張了張嘴。她能說什麽?她什麽都說不了,只點點頭,神色不安地上車。什麽見面吃飯聊天交異性朋友的事情,全都抛之九霄雲外,消失在兜率宮。司機關切問她,曾艾儀也只搖頭,她心下不安,貼着車窗往後看,只見陸廷鎮牽住章之微的手。

如何不教人心底生寒。

晚風過。

章之微疼得吸口冷氣,陸廷鎮不輕不重地捏她掌心,問:“誰允許你敗壞我聲譽?”

章之微原有些慚色,心中不安,方才始終窺他表情。現如今聽他如此說,知他不生氣,一顆心也安放腹中,往他肩膀貼貼靠靠:“我方才說的哪一句有假?你是我親叔叔嗎?你不喜歡我叫你叔叔?你搞人的時候非要我叫叔叔,眼下全忘了?還是說,你不喜歡搞——”

陸廷鎮捂住她嘴:“不許再說這話。讀書的學生,滿嘴搞來搞去,不像話。”

章之微感覺陸廷鎮真将現在的年輕學生想得太過美好。

且不提她已經成年,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與異性牽手戀愛,擁抱接吻,更深層次的做,愛已經不是什麽稀罕事情,怎麽陸廷鎮還如此堅持,不許她說?

他做起來時可沒讓她保持沉默。

陸廷鎮回去和陸老板、陸太太聊了聊,章之微全當作花瓶,坐在一旁乖巧地聽。果不其然,陸老板是想讓陸廷鎮和方才的曾小姐談一談,或許能深入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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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艾儀小姐父親是陸廷鎮讀大學時候的老師,頗具才氣,她母親在醫院中工作,在陸老板眼中,沒有比這更清白幹淨的家庭了。更何況,曾艾儀同樣是英國留學歸來的才女,本可以去教會學校中教書,卻選擇實現自己理想——去了公學來教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

單純有理想,應該不會有人讨厭她。

聽陸老板說完,陸廷鎮才開口:“曾小姐很好,但與我不合适。”

陸太太在喝一盞熬好的燕窩,嘆氣:“你眼光這樣高,已經為你尋了這麽多,每一個能讓你開心——廷鎮,你到底喜歡怎樣的?”

說到這裏,陸太太又問張媽:“怎麽只給我?微微的那份呢?”

張媽說:“方才不知小姐又回來,我即刻去取。”

她去廚房中端燕窩,章之微在吃葡萄,燈光照下去,一串葡萄表層溫潤,像是從卡拉瓦喬的油畫裏拓出的。一咬,汁水濺開,聽見陸廷鎮說:“我喜歡聰明的。”

啧,還是老話。

老到大家都覺陸廷鎮是敷衍。究竟怎樣才能算得上聰明?多聰明才好?沒有範疇,多麽高明的借口。

陸老板冷不丁地說:“太聰明了反倒壞事,不聽話。還是漂亮又蠢笨的好些,不必擔心會被爪子撓。”

這樣說着,陳媽端了素白瓷盞過來,配上小勺,陸太太放下勺子,熱情地叫章之微:“微微,嘗嘗,這馬來西亞來的血燕,昨天剛運來,大補呢。”

她聲音柔軟,和藹又美麗,好似完全沒聽到陸老板的話。

陸老板問陸太太:“微微還是孩子,你給她吃這樣補的東西,能受得住?”

陸廷鎮将小瓷勺放到章之微手中,淡淡說:“已成年,不小了。”

章之微只抿着唇笑。

是吶,不小了。

都能和他嬉鬧胡搞亂搞。

遞勺子時,陸廷鎮的手不經意間擦過她手指,他的手掌其實并不像富家子弟,或許因為他樂于戶外運動,又愛騎馬,手指肌膚偏硬,溫熱。章之微接過勺子,低頭吃燕窩,桌子下,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她脫掉鞋子,悄悄地用腳擦過西裝褲,腳趾輕輕蹭他小腿肌膚。

陸廷鎮原本在和陸老板說話:“過兩日我去拜訪曾老師,也親自向他道歉——”

章之微的大腳趾貼着他的小腿,靜悄悄地彎了彎,撓一撓。

陸廷鎮稍作停頓,繼續往下說:“交往的事情就算了,以後也不要再費心,我心中有數。”

陸太太慢悠悠喝燕窩,側臉睇陸老板:“聽聽,我說過什麽?枉你陸老板自恃識人,連兒子的心思也看不透。”

陸老板張口:“你也不用——”

“噗——”

章之微一聲嗆住,打斷陸老板和陸太太的交談。陸太太擱下燕盞,神色關切:“怎麽了?”

“沒事,”章之微說,“太好喝了。”

——才不是。

桌下,幾人看不到的位置,章之微的腳腕被陸廷鎮牢牢握在掌中。她想要掙脫,卻動彈不得。

陸老板不知有異,問:“微微想好申請哪所學校了?”

章之微說:“馬來亞大學。”

陸廷鎮屈起手指,彈她小腿。

好痛。

章之微差點咬到舌頭。

陸老板驚詫:“不是說要去英國?”

章之微咬着唇,陸廷鎮手掌溫熱,慢慢悠悠地熨帖地覆蓋在她小腿傷處。好似神經放焰火,又如被美酒順着四肢百骸倒流,溺于麻海,她一時不能多言,怕出口是糟糕的音節。

還是陸廷鎮代她回答:“微微想去馬來西亞探望舊時的親戚。”

“那也不必,”陸老板皺眉,“學業非同小可。”

“将來也能申歐美的研究院,”陸廷鎮說,“況且,吉隆坡的華人多,從港城過去也方便,就當是微微求學的過渡期。”

陸老板仍舊不贊同,只是章之微一應事項全由陸廷鎮大手包攬。說章之微是陸廷鎮一手帶大的也未嘗不可,她畢竟不是陸老板的親生孩子,片刻後,陸老板站起:“你們定。”

陸廷鎮終于放開章之微的腳腕,她已酥掉半邊身體,忙不疊将腳往鞋中放,期間磕碰幾次腳趾,不慎踢翻了鞋子,疼到吸口涼氣。匆匆忙忙穿好,章之微擡頭,恰好看到張媽一臉不悅地站在旁側,她仍舊梳着老式發髻,繃得黝黑濃亮,一張臉像極了老巫婆。

眼神要吃人,像恨不得登時把章之微從窗中丢出去。

章之微朝她笑笑,張口無聲,只做口型。

「死老嘢」

……

章之微晚上并未留宿,她和陸廷鎮出去時,烏雞正抽煙,背對着門蹲着,和人吹噓自己前些時日在葡京搞一洋妞,金發碧眼,波斯貓一般,眼睛能放電,身材又好又白又勾人。

正說着,陸廷鎮踹他一腳。烏雞跳起,發火:“哪個不長眼——”

看清,他彎腰:“鎮哥。”

“少在這裏抽煙,”陸廷鎮皺眉,“不是說過?”

烏雞一邊笑,一邊把煙頭在掌心碾滅,瞧着章之微笑:“我沒想到小姐也在。”

他跟陸廷鎮十多年,以前和阿曼一塊兒過來的,章之微還小的時候,烏雞沒少照顧她。後來阿曼死掉,章之微被接到陸家時,也是烏雞跟陸廷鎮做事的時候。陸廷鎮做正經生意,但港城非淨潭,亦少不了萬千風波。和各色人士打交道,身邊也少不了江湖氣息重的人。

章之微上車時,烏雞還遞盒蝴蝶酥給她,笑嘻嘻,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皇後大道的西餅店開到現在,如今不單單只賣蝴蝶酥和曲奇。章之微在車上打開盒子,松松脆脆的蝴蝶酥,杏仁酥,看上去像杏仁酥表兄的一層花生碎酥,迷你椰絲塔,薄到認不出是曲奇的牛油薄片……

章之微拿塊蝴蝶酥,放在嘴中咬,粒粒砂糖粒粒香,定是烏雞跑去買新鮮出籠的。

她自己吃得開心,又聽陸廷鎮說:“接過就吃,也不怕有毒。”

章之微驚詫:“烏雞哥是你的人,他怎麽會毒害我?”

陸廷鎮問:“你怎知他不是卧底?”

章之微思忖:“毒死我有什麽用?”

“沒用,”陸廷鎮仍轉過臉,他說,“不過倒是替我省點口糧,也少一人讓我頭痛。”

章之微聽不得這話,她撲過去要和陸廷鎮一決雌雄,車內空間狹窄,沒幾下就鬧出事端,陸廷鎮反壓她雙手,要她老老實實、動彈不得,低聲喝斥她:“別胡鬧。”

章之微已窺他的反應,前些時日,兩人方約法三章,只當叔侄,絕不能再出上次醉酒後亂,性那種事情。

但她不介意,仍舊貼靠過去,仰臉,眼巴巴望他,用氣聲勾他:“陸叔叔晚上去我那邊嘛?”

喜歡人可真是毫無道理,毫無道理到章之微上次嘗不出甜味,卻還是想和他親近。好像只有這樣奉獻、犧牲性的東西,才可證明她的愛意,才能坦坦蕩蕩地讓陸廷鎮瞧見,瞧啊,我多愛你,愛你到連苦頭和痛楚都吃得下,你愛不愛我呀?

陸廷鎮眯起眼。

章之微着迷觀察他,他生得真好看啊,聽聞陸太太有一半的英國血統,這一半稀釋到陸廷鎮身上,給了他高挺的鼻梁和深朗眼眸,讓章之微看一眼就再忍不住。

“回去好好做功課,”陸廷鎮說,“去你那邊監督你用功讀書。”

章之微不聽,撇撇嘴,失望地坐回去,仍舊認認真真吃她的蝴蝶酥椰絲塔。

好沒意思。

但章之微也因此在學業上用功,發奮圖強。陸廷鎮說的話像釣着的胡蘿蔔,引着她拼命讀書,好早早畢業,才能履行承諾,站他身旁。

無論陸廷鎮在不在,章之微都讀書熬到晚上十二點,次日清晨,六點鐘就被鬧鐘叫醒,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繼續看。就連新換的日立彩色電視也不能引起她的興趣,至于什麽男生約她打球游泳……

更是統統推辭。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申請學校的東西自然不需要她親自準備,陸廷鎮早就幫她準備好這些,她只需考取個好成績。

當然,考差了也不打緊,陸廷鎮有的是辦法送她進去讀書。

如此直到聖誕節,陸廷鎮脫了西裝外套進房,看到章之微仍脫了鞋趴在沙發上讀書,他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紙張,問:“樓下等着的那傻小子是誰?”

章之微讀到頭昏腦脹,完全不記得誰在下面,心不在焉:“不知道,大概是來讨東西吃的吧。”

陸廷鎮笑:“你對自己的每個追求者都這樣狠心?”

章之微将擋住臉的書往下移,看他:“我只對陸叔叔好心。”

這樣的話并不能令冰山動容,陸廷鎮泰然自若,低頭看撿起的紙張:“我倒希望你狠心。”

章之微不開心了,她蹭地一下站起來,一言不發,将書倒扣桌上,轉身便走。

陸廷鎮拉她手腕:“做什麽?”

“不做什麽,”章之微說,“陸叔叔叫我狠心嘛,那我去找下面那人,問他願不願意和我結婚。”

陸廷鎮扯住她手腕往自己身邊帶,斥責:“胡鬧。”

章之微眼圈一紅,她伸手,勾住脖頸,臉貼他胸前襯衫,淚登時落下,可可憐憐。

陸廷鎮巍然不動,唯血液流。

章之微方才還氣焰嚣張,現如今委委屈屈,仰臉,腮上挂一滴淚。

她努力踮腳去觸他下颌線,軟語柔聲:“我哪敢胡鬧,陸叔叔,您多疼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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