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沉浸 砗磲佛珠
人人都怕陸廷鎮,章之微不怕。
章之微的學校是他選,房間是他挑,她人生中用的第一個衛生巾是他遞過來,她不能了解陸廷鎮的情緒,但她知對方不會害她。
可陸廷鎮并不若她愛他那樣喜歡她。
章之微又委屈又期許,陳媽在廚房中炖湯,她年紀大了,耳朵不如之前靈光。章之微腮上挂淚,直戳戳地講:“陸老板想給你挑妻子呢。”
陸廷鎮握住她手,未置可否:“不是已經被你吓走?”
他掌心發硬,硌得章之微有些手痛。章之微心裏發酸,又聽陸廷鎮說:“好了,別鬧脾氣,過些時日帶你出去逛逛,如何?”
章之微仰臉看他,問:“是陸叔叔帶侄女,還是你帶小女友?”
她的脾氣就是這樣倔,只要陸廷鎮不依不點頭,她就一個勁兒地和他耗下去。
陳媽在煮湯,煨出來的香氣慢慢地擴散出,馬上是聖誕節,窗子開着,隐約能聽到有人在放贊歌。
陸廷鎮說:“小女友。”
章之微開心極了,雙手勾着陸廷鎮脖頸,湊過去吧嗒一口親上他臉頰,他不抽煙,身上氣味幹淨好聞。似乎喜歡沒有道理,沒有道理地想要與對方親近,沒有道理地想要黏糊糊地和對方在一起,就像落在奶粉裏面的糯米團子,章之微抱住陸廷鎮,臉貼他胸膛,只聽他一聲嘆息。
陸廷鎮信守承諾,說在章之微學成歸來前不會動她,便真的不曾碰她分毫。
無論章之微如何明示暗示,陸廷鎮都定得住。陳媽在的時候,章之微多少還收斂些,不可能在她面前對陸廷鎮做什麽,但在私下裏,或是窩在他懷抱中讀書,或是和他一塊兒看電視,章之微的手都不算淑女,這裏摸摸,那兒捏捏,有時候忍不住隔着一層襯衣下嘴咬,陸廷鎮被她咬到又好氣又好笑,捏着她下颌。
“讓我看看,究竟長了多少利齒,”陸廷鎮食指探入口腔,“牙還沒長全,就想造反?”
章之微言之鑿鑿:“太太說了,有些人天生不會長智齒,她就沒有。”
陸廷鎮未置可否,松開手:“她不如你聰明。”
Advertisement
章之微不免有些沾沾自喜:“你誇我聰明!”
他先前分明說過,自己愛聰明的。
陸廷鎮喜愛聰明的人。
章之微=聰明。
所以,陸廷鎮喜歡她。
章之微要申請商科,這也是陸廷鎮給她定的求學道路。她自己心無定性,時而喜歡這個,時而又喜歡另一樣。條條大路寬廣,陸廷鎮為她選擇最平緩的一條。預備念商科的人頭腦都靈活,章之微數學好,邏輯也高,一想到這點置換關系,她高興到恨不得貼在對方身上,雙眼亮亮,重複:“你知我聰明。”
“若你也算聰明,天底下再無蠢人,”陸廷鎮說,“誇不得。”
章之微才不在乎,她喜歡從平日的瑣碎中湊出點東西讓自己快樂。陸廷鎮說了她一句聰明,那就是誇她,她自己為此欣喜雀躍,要依靠在陸叔叔懷中睡一覺才能好。只可惜陳媽那邊煲好湯,聽見腳步聲,陸廷鎮扶她起身,要她坐好。
誰叫陸廷鎮金口玉言,言出必靈,剛被他說“牙還沒長齊”,第二天,章之微的牙龈就腫了一塊。她怕痛,吃什麽都不好,就這樣高高脹着。陸廷鎮不得閑,差烏雞和老四陪章之微去看醫生,醫生檢查完畢,笑着說沒問題,只是要長智齒了。
章之微聽他描述都覺痛。呀,一個硬硬的牙齒要将好好的牙龈頂破一塊兒才出來,在這個過程中,牙龈都是爛的,要多痛?
她問醫生有無止痛的方法,醫生攤手,愛莫能助。
烏雞口無遮攔:“天底下總有些痛是避不開的,比如長牙的痛,還有女人,破身——”
老四年紀大些,也更穩重,呵斥烏雞:“收聲啦你!”
烏雞醒轉,窺了窺捂着腮的章之微,才讪讪作笑。
章之微不覺冒犯,她已成年,聽些粗俗的話也沒什麽。但老四和烏雞顯然還将她當千金大小姐般對待,實際上……
應該稱呼她一聲大嫂。
說起也有趣,小時候,烏雞跟着阿曼,章之微叫他一聲“烏雞叔”,以後倘若她真嫁給陸廷鎮,那烏雞還要叫她一聲大嫂……章之微越想越覺着有趣,打算等回去再把這件事告訴陸廷鎮。
回去的路上,經過一家賣雲吞面兼作咖喱魚丸生意的店,烏雞叫着肚餓,一定要下去買。
老四不同意:“交完差事再吃。”
烏雞做副駕駛,探着頭,一手揉肚子,另一只手作勢揩淚:“我清晨只吃一油炸鬼,六點起跟鎮哥做事,現在已經十二點三十分了。”
老四還想再說,章之微說話了:“烏雞叔,你去買吧,我在這裏等你,不着急。”
老四皺眉:“鎮哥讓你早些回家。”
“我也想吃,”章之微笑眯眯,“烏雞叔,這還是小時候那家店吧?你幫我買五元的好嗎?小辣。”
烏雞自然滿口答應,
老四也不好多說什麽。
烏雞下車離開,外面的風灌進來。章之微透過車窗往外看,紅彤彤的招牌,黃底的字,有差佬站在店鋪前和人說話,看膚色,多半是印度人。
人來人往,老四忽然對章之微說:“小姐,您認識烏雞幾年?”
他問的話有點怪,章之微還是如實回答:“阿曼養我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
老四說:“這麽久。”
章之微說:“什麽?”
老四用手比了個□□,沒有對準章之微,而是對着玻璃窗:“我想起來,阿曼收養你那年,鎮哥差點被人綁了。”
章之微吓一跳:“有這事?”
老四颔首:“那家夥是逃兵,不要命了,收人錢財,要殺鎮哥,結果被保镖捉住。鎮哥給他錢,打發他走,叫他好好尋營生,別再做這行。”
章之微心潮澎湃。
她早知外面那些傳言都是假的,陸廷鎮是好人,他做的都是正經生意。
她追問:“後來呢?”
“後來啊,”老四說,“那人拿到錢,向鎮哥磕頭,邊哭邊說,在鎮哥身邊有卧底。”
章之微:“啊?”
然後呢?
“然後,”老四平淡地說,“我們解決了。”
章之微聽得發愣,聖誕節一過,氣溫漸漸降,她只穿了駝色開司米大衣,臉色有點白。
“講這些給小姐聽,主要還是一個道理,”老四說,“卧底不是什麽好差事,現在鎮哥身邊也有卧底,您要當心。”
話說到這裏,車門被人打開,撲面而來的咖喱味道,混着辣椒、生姜、肉桂、茴香……吃飽喝足的烏雞上了車,不忘遞給章之微咖喱魚丸。五元能買十多粒,串了兩串,坊間這些的魚蛋用料當然不好,最劣等的,油炸後再做。陸廷鎮不拘她吃這些大排檔之流的食物,有時事情棘手,和人聊天,他既能衣冠楚楚地和人品嘗空運過來的魚子醬,也能穿着整潔的西裝去大排檔吃一份廉價的面。
章之微咬一口,醬汁濃濃。
外層焦焦,裏面口感發軟,只一點似是而非的魚味。
“方才在聊什麽?”烏雞笑着說,“講給我聽聽。”
老四說:“聊卧底。”
“呀!”烏雞驚叫,四下看,“什麽卧底?哪裏有卧底?”
“一驚一乍,吓鬼啊你! ”老四罵他,“坐下,這裏就四個人,哪來的卧底?陳伯,你是不是卧底?”
開車的陳伯慌忙搖頭。
老四又問烏雞:“你是不是卧底?”
烏雞瞪圓眼睛:“四哥,話不能亂講。”
老四傾身,按他腦袋,要他坐好,呵斥他:“回去坐好。”
章之微忍着笑,她慢慢地吃掉魚丸。烏雞細心,還找店家要了舊報紙,讓章之微墊在腿上,免得咖喱汁滴到裙子上。
咖喱汁掉落,滴在報紙的一欄上,這是今年的報紙,上面提到了雨夜屠夫,這個殘忍的連環殺手,殺死多名舞女和一名學生,卻沒有絲毫悔悟。章之微早和朋友一同批評過對方,只是現在乍一看,她不免有些惡心反胃,仿佛連手中的咖喱魚丸也不再美味。轉過臉,看車窗玻璃外風景,章之微冷不丁又想起老四說的話。
陸廷鎮身邊現在仍有卧底。
生意不好做。
外人只看陸家家大業大,風風光光,章之微知裏面的人何嘗不是刀尖上舔血。她養父阿曼死于保護陸老板這件事上,用命來替她換另一條出路。章之微甚至都沒有見到阿曼最後一面,烏雞帶她去醫院的時候,只看到擦幹淨血污的阿曼,安靜地躺在潔白床上。
章之微換了兩個父親,陸老板把她接回家。
……
智齒的痛比章之微預料中更重,她被陸廷鎮教養的嬌氣,年紀越大,越吃不得苦、受不了罪。她雖生于寒微,從寮屋中出生,又在陰暗街巷中長大,周圍都是些做皮肉生意或小門小店的人。臺風大的時候能将街頭的理發店屋頂掀跑,房子曬不着太陽,狹窄又逼兀……這樣的生長環境中,章之微沒挨過一頓打。她父母親都是讀過書的,教她識字韻律,教她讀英文學算術。
即使章之微犯了錯誤,父母也都是開明的态度,循循善誘。後來父母死掉,阿曼接手,他自己住破舊房子,卻招呼兄弟給章之微布置好一個閣樓,叫她睡在閣樓上,給她買布娃娃和公主裙,給她紮辮子系蝴蝶結,用拿到的賞錢給章之微買最時髦的書包。
再後來,阿曼也死了。
章之微住進陸家,衣食無憂,陸老板感念阿曼救命之恩,家中更是無人與章之微起沖突。就連現在動不動橫眉怒目的張媽,在章之微小時候,也是會抱着她去親親熱熱蹭臉。
章之微嘗過最大的苦頭就是那天與陸廷鎮,她幾乎是掙紮着往外爬,想要将自己變成一個蝸牛縮起,死死保護自己。但,蝸牛殼被拿走,蚌殼被分開,章之微完全沒有自保能力,她的愛能夠讓這個少女以獻祭般的姿态面對心上人,卻不能慰解不适。
陸廷鎮并沒有溫柔,以至于在過後三天,章之微才嘗試努力從痛苦中尋找他愛自己的細節。
智齒的痛自然不能與當時相提并論,但這是一場漫長的戰争,章之微有了點怪癖,她喜歡用棉簽去按一下智齒酸痛的部位,然後含冰塊告誡自己不要再觸。下次忍不住手癢,又悄悄地去壓一壓,就像能從其中尋到和陸廷鎮般又酸又痛的感覺。
她仍發奮讀書,用功到連陸廷鎮看不下去,讓她多出去走走,和朋友一道散心。章之微好友不多,就一個孟佩珊,她是“醫學世家”,兄長是醫生,一直念到博士。剛購置新屋,只是尚在裝修,因此仍住在家中。
孟佩珊的家就在銅鑼灣的洋樓上,十多層,一層差不多15戶人家,有電梯,他們家買了兩個60多平的公寓打通來住,因此空間要比其他人家大些。章之微算是“貴客”,每次去,孟佩珊的父母都客客氣氣的,她自己不适應,時間久了,就和佩珊約在樓下商場中見面。
偶爾也能撞見情侶開房,孟佩珊總是吃吃地笑,她思想單純,是被父母保護好的溫室花朵。
唯獨章之微盯着他們若有所思,這種事情是很快活的嗎?為什麽她見每對離開的情侶都親親密密,為何那女子笑靥如花?
章之微不太懂,她以為這種事更像犧牲。
可陸廷鎮不要她的犧牲。
他必定是爽的,卻也不肯爽,送上門也不要。
真是奇怪。
眨眼間,臨近年關,陸老板和陸太太要去萬佛寺進香,供奉香火。
做生意的大多迷信,尋風水,信大師,奉佛陀。章之微也随陸家人一道前去,這日香火鼎盛,九層高佛塔。她不信因果報應,仰面看對聯,墨筆書寫。
「登塔轉運運亨通,運轉鴻鈞福星照」
陸廷鎮也在,幾人一同去見了某位高僧,臨走前,高僧卻請他留步。
章之微本以為他要說些什麽好聽的話,高僧卻撚了胡須,正色問他:“你可有意随我出家?”
章之微沉不住氣,一聲:“啊?”
陸廷鎮忍俊不禁,一聲笑:“我俗念未清,怕是不能皈依。”
高僧又問:“可否單獨相談?”
單獨談什麽?
陸廷鎮仍舊留下來。
章之微和陸太太先去吃素齋,寺裏有齋廚,供應齋鹵味、素菜。也不過十多分鐘,陸廷鎮面色如常過來,只手上多了份佛珠,很漂亮,不是木頭,見章之微好奇,他褪下,不以為意,丢給她玩:“送的。”
陸老板追問:“高僧可說了些什麽?”
陸廷鎮面無異色:“沒什麽,就聊了聊佛法。”
章之微玩弄着那串珠子,驚訝極了:“你還懂佛法?”
陸廷鎮揉她頭發:“不懂,倒也不妨礙聽。”
章之微抿唇笑,她眼睛亮亮,捧着串佛珠左看右看,戴在手腕上。陸廷鎮送她的東西不少,但這個仿佛多了些其他意味,她很喜歡。
只是章之微讀教會學校,自然不可能戴着它。上學上課時便摘下,等到回家後再重新戴上,她極喜歡這珠串,也當寶貝般珍惜,幾乎不離手。孟佩珊開玩笑,問她這是要去剃了頭發做尼姑?
章之微撇撇嘴:“我這是虔誠向佛。”
這句話也不太對,虔誠是真,向佛為假。
她一心只向陸廷鎮。
可惜其他人不知,仍舊有異性巴巴地追求她。章之微長得不錯,杏眼桃腮,十分标志的一張東方美人臉蛋兒。她讀女校,但架不住其他異性荷爾蒙旺盛到能越過校牆。節假日借朋友名義邀她出來,或是買了些新鮮玩意兒,奉過來讨她歡心。
章之微懶得應付他們,偶爾興致高了才會多聊幾句。
這麽不經意的一聊,還真聊出毛病。
對方是某某銀行的長子,姓林,典型的乖乖男,戴黑框眼鏡,外表斯斯文文,在劍橋就讀,他妹妹和章之微在同一學校中讀書。某日,林生乘車接妹,無意間看到人流中走出的章之微,怦然心動,難以忘懷,歸家後就回禀父母。
畢竟是養在陸老板膝下的孩子啊。
林太太立刻攜子登門拜訪,探探這邊口風。
章之微被陸太太叫到後才意識到是這樣的尴尬局面,她一人坐立難安,只尴尬立在原地,硬着頭皮聽兩家父母恭維,還有那位林生透過玻璃鏡片仍脈脈含情的眼光。
陸廷鎮坐在她右手邊,淡淡說:“微微年紀還小,我不想她現在就同異性交往。”
“不急不急,”林生忙不疊地說,“我上次聽微微說了,她不是也準備申請劍橋?我是想,她一個人在那邊,和我也有……”
後面的話,章之微聽不進去了。
她哪裏想到還有這一層面,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她何時講過自己要申請劍橋?她何時說過這些話?或許也講過……但她只是說說而已,哪想到還真的有癡情小子當真。
章之微用視線向陸廷鎮求救,然而他未曾看自己一眼,只說:“小孩子說的話,當不了真。”
……
最終,林生和林太太仍舊失望而歸。
陸廷鎮和陸老板、陸太太聊了些,眼看着夜色濃透,才載章之微歸家。
的确是已經降溫了,冬月天氣寒冷,章之微又愛美,大衣下只一件薄薄綢裙,中午尚不覺寒,深夜才察覺到寒冷,只默默抱緊肩膀。
陸廷鎮沒說什麽,兩人上了車,車子往家中行,章之微伸出手,腕上佛珠響了一下,她懇切開口:“我完全不認得他,我連他叫什麽名字都不知。”
解釋還未說完,陸廷鎮扯下那串佛珠,一手揭綢,另一手埋珠。
章之微怕驚擾司機,只握着陸廷鎮手腕,神色惶惶,問:“做什麽?”
砗磲佛珠輕輕磕碰,似沉狹溪窄澗,艱澀難行。
陸廷鎮聲音沉沉:“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