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試探 不如叉燒
1983年的港島并非平穩發展。
60年代的社會充滿朝氣, 只要肯吃苦,奉獻力氣,野心勃勃的年輕人總能謀得一份出路, 僧多, 粥也不算少。七十年代的人消費能力也強,選擇多, 好似無論做什麽都能賣得出去,遍地機會。
到了80年,才稍稍放慢腳步。
陸廷鎮密切關注港島前景動态,從年初到現在, 市民們無一不關注公報上的消息, 仿佛人人都要化身預言家,想要從那些鉛字的行距間占蔔出港島未來。
港元彙率持續走低, 彙價大跌, 對陸廷鎮來說倒不礙事, 如今的港島早已不是之前各行各業都由英國人和非華人壟斷的時刻,華商也在逐漸崛起, 這些對某些英資企業而言并非好事,對陸廷鎮來說,卻是一個機遇, 借此,本地華商籌謀, 或聯手或競争, 要去啃英國人控制的傳統經濟領域。
為這件事籌謀, 陸廷鎮近些時日休息時間不多。
談話至深夜,陸廷鎮飲些酒,讓司機在離家尚有一千米的位置停下, 他步行去買一份砵仔糕,周圍有人在辦喪事,放着幽幽挽歌:
“……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陸廷鎮留神細聽。
隐約記得,三年前,章之微就愛在放課後守在電視前看《楚留香》,這首歌似乎是其中歌曲,陸廷鎮不看這些,也弄不清楚女孩子喜歡的東西。他倒不像其他的家長,拘束她,不許她看,愛玩愛新鮮事人的天性,陸廷鎮任由她看,自己在吵吵嚷嚷的電視背景音中低頭讀一本書,偶爾擡頭,瞧見章之微吃一枚甘草榄,目不轉睛地看着電視。她不愛穿鞋,就光足踩在地毯上,瘦削的身體像被春風吹拂的楊柳枝。
視線相接,章之微會撲來,問他:“陸叔叔這次出去多久?會不會給我帶禮物?”
外面有人私下談,什麽污言穢語都有,有人說章之微是陸老板的私生女,還有人說陸廷鎮有怪癖,才會養着她……這些東西都不入他耳朵,陸廷鎮難得在她身上發善心,在她無聊時陪她說話,外出歸家給她帶着禮物,給她東西吃。
她的英語是陸廷鎮親自教的,名字是他取,她收到的第一封情書也交給陸廷鎮看,對方是想要向她伸出“友誼之手”的男生,在教會學校外遇見過她多次,用拙劣的字體和英文來傾訴生澀的感情。章之微看都未看,直接丢給陸廷鎮,陸廷鎮讀到半截,舉到蠟燭上焚燒殆盡。
陸廷鎮喜愛她倔強不同,又不愛她過度倔強,執拗。
譬如現在。
陸廷鎮買好砵仔糕,沿着一路鶴望蘭緩步走到洋房樓下,擡目可望明燈,植物影中,窗簾緊閉,唯餘燈光明影,章之微還未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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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廷鎮推開門,陳媽熱情迎上。他吃過晚餐,不需人準備,只問她:“微微晚上吃了什麽?”
陳媽答:“魚丸面。”
陸廷鎮皺眉:“怎麽吃這東西?”
“小姐胃口不好,我煮了湯飯,她不愛吃,”陳媽窺探他神色,斟酌,“還是玉瓊跑去買了魚丸面,小姐慢慢地全吃掉。我想,可能因為小姐想念父母……”
陸廷鎮脫下外套,打斷陳媽的話:“我知道了。”
章之微果真沒有睡覺,她還是倦倦的模樣。今天不咳了,也不再發燒,膝蓋上的傷口已經掉了一層血痂,新長出的肉又嫩又粉,每日,花玉瓊都為她細心塗防止疤痕的藥物。
陸廷鎮帶回的砵仔糕并沒有讓她開胃,章之微只嘗一口就捂着嘴巴吐出。陸廷鎮倒了水給她,她固執不喝,推開陸廷鎮的手。
陸廷鎮語調緩和:“怎麽喜歡上吃魚丸面?”
章之微說:“烏雞哥最愛吃魚丸。”
陸廷鎮握着杯子:“這麽久,氣還沒消?”
他說得輕巧,章之微擡頭看他:“你叫我怎麽消?”
“微微,”陸廷鎮叫她名字,“我們談談。”
章之微默不作聲,她的手抓着床單。
“其一,我知你和烏雞關系匪淺,否則我不會留他到現在,”陸廷鎮說,“這麽多雙眼睛瞧着,你認為我應當放他走?”
“其二,現在我和父親都不追究阿曼過往的事情,也是為了保全你的尊嚴,”陸廷鎮冷靜看她,“其三,微微,因為旁人幾句話,你就可以不在意這麽多年教養你的恩情,你認為這樣很合适?”
章之微說:“所以你知道烏雞會帶我走。”
陸廷鎮放下杯子,他觸碰章之微短發:“瞧,我說過你不笨。”
“你幾時知道的?”章之微問,“是從我們剛到澳門?不,烏雞早就弄好了返鄉證……你知道烏雞策劃從澳門跑,所以你主動提出,帶我去澳門玩,對不對?”
陸廷鎮不說話。
“你故意制造機會,你在試探我,”章之微說,“你根本……”
她說不出口,雖然早就猜到,但如此直白說出,她還是有些傷神。
“你不也一樣?微微,”陸廷鎮說,“烏雞說了,你就信。我養你這麽多年,放着舒服日子不過,眼巴巴跑去大陸,這麽多年,我就養一小白眼狼?我是聖人?養你不求回報?”
陸廷鎮只摸她那被齊齊剪短的頭發,指尖貼着她的耳朵滑過,不觸她分毫。
“你不是已經拿走回報?”章之微看他,“搞我這麽久,還不夠?”
陸廷鎮十指收攏,握住她頭發,咬牙:“章之微。”
章之微心灰意冷:“陸廷鎮,這樣下去太無趣。你想搞多少次都行,搞夠就讓我走吧,就當您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我不做什麽陸太太的美夢,也不想做你情人,和其他女人共享一根東西,我嫌髒。”
陸廷鎮斥責:“你說什麽屁話?——夏誠明下午見你,他帶什麽東西送你?”
“一本爛書,早就被人丢了,”章之微面無表情,她看陸廷鎮還要再說,傾身按他脖頸,口中也念,“趁着你還幹淨,不搞白不搞。”
陸廷鎮撫摸她的腦殼:“早知養你這樣氣人,不如養塊叉燒。”
章之微冷笑:“你要是敢搞叉燒,我還敬你一聲英雄呢陸叔叔。”
被她句句點火惹氣,陸廷鎮本就素了許久,哪裏還能忍。況且她膝上傷口已好,退了高燒,也不再咳嗽,拽了領帶将她綁得嚴嚴實實,章之微仍舊用語言激怒他。
“裝什麽正人君子,”章之微罵他,“陸廷鎮,你要是好人,一開始就不會借着酒勁和我荒唐;你要是真君子,一開始我親你手時你就該拒絕。承認吧,你就是變态,你就是喜歡我。你喜歡我,但因為身份不能娶我,你就想讓我給你當情人做小老婆你這個混蛋——”
陸廷鎮捂住她唇,手下發狠,低頭要親她不安分的臉,恰好聽到卧室門響。
他回頭,看到一臉驚慌失措的花玉瓊,她手中端着杯子,慌亂震驚地看着這些,像誤入戰場的羔羊。
陸廷鎮說:“滾出去。”
和話同時落地的還有一只花瓶,不偏不倚,被丢出去,在花玉瓊腳下裂開,水浸透地毯,玻璃碎片和折傷枝莖的花一同憔悴落地。花玉瓊後退一步,戰戰兢兢關上門。
陸廷鎮看着與他置氣的章之微,還未入,她已是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像是下一刻即将引頸受戮。臉上看不出少女羞澀,也瞧不見渴求他的神色,陸廷鎮撫摸她臉頰,看她倔強一雙眼。
只是一場試探。
他們都察覺對方的不堅定。
“我看你是瘋了,”陸廷鎮松開她,伸手輕揉她腕上勒痕,揉了幾下,越擦越紅,他才停手,“沒事,做叔叔的,總要讓一讓晚輩。”
章之微喘粗氣,狠狠瞪他。
“還是年紀小,年輕氣盛,你知道怎麽說才惹我生氣,我知你心中有氣,也不怪你,”陸廷鎮捏着她細細手腕,聲音低下去,“沒關系。”
那句沒關系,不知是講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過了幾分,陸廷鎮又說一聲:“沒關系。”
他最終沒有對章之微下手,等她再養一周病,醫生檢查無礙後,仍舊差人送她去上課。
章之微再沒見老四和烏雞,陸廷鎮身邊重新換了兩個人,章之微之前見過,卻叫不上名字,他們待章之微仍舊客客氣氣,叫她“小姐”。
上學的第一天傍晚,章之微被接到陸家舊宅去見陸老板和陸太太,他們二人仍舊同先前待她,滴水不漏,瞧不出什麽端倪。陸太太很擔心章之微身體,又關切問她最近吃什麽藥,飲食如何,一一問過後,才又笑着問她,澳門好不好玩?等畢業後,章之微就能去更多地方……
今晚來吃飯的不僅僅有章之微,還有夏誠明和他的那位表妹,兩個人衣冠楚楚,談笑風生,游刃有餘。陸老板顯然很喜歡夏家表妹,三番幾次被逗得前仰後合。
陸廷鎮不在,他差人回過話,今晚會遲一些。
章之微不想聽夏家表妹的奉承之語,獨自起身去花園發呆,張媽不在,那兩個碎嘴的丫頭,小月和麗珍也不在,她無人吵架,無人在意,很是無聊。
章之微低頭,拔根草葉,在地面上描出一只鴿子,正細細繪爪,聽身後有人笑:“章小姐真是一雙妙手,拿草梗也能畫得入迷。”
章之微仰臉看:“你來做什麽?”
夏誠明白襯衫外只一灰色馬甲,彬彬有禮走下臺階:“來救你脫苦海。”
章之微說:“你诓我。”
“實不相瞞,明儀也想做陸太太,”夏誠明直接亮出底牌,不疾不徐,“但你瞧,你在一天,陸先生就難考慮娶妻的問題。”
他真是新時代的優秀生意人,講話也不兜圈子。
光明磊落新派人,大大方方告知她,他那邊能撥出多少數目,問她願不願做。
談話間,他已然走到章之微右側,低頭細細看章之微的畫,稱贊:“章小姐這鴛鴦畫得當真栩栩如生。”
章之微丢掉草葉,也不再遮掩,直截了當發問:“你打算怎麽幫我?”
“港島是陸家的地盤,我動不得,”夏誠明意味深長,“但馬來西亞不同,陸廷鎮少去吉隆坡,我在那邊剛好有些小生意。異國他鄉,想要做些什麽,也容易得多。”
章之微等他繼續往下說,夏誠明卻不開口了。
章之微明白他所言之意,瞧他不說,忍不住催促:“然後呢?我去吉隆坡,然後做什麽?”
夏誠明卻在此刻收聲。
他起身,面不改色,對不遠處伸手,笑着說:“陸先生,您終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