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景山睛02
在景山療養院的第二天。
陸封潛昨天一晚上都沒有睡着,他和賀鳴一個宿舍,同宿舍的還有兩個帶着黑眼圈的青年,行為舉止成熟地完全不像是這個年齡的人。
太陽剛剛冒出一個腦袋尖兒的時候,賀鳴蹑手蹑腳爬上了陸封潛的床。
“你來幹嘛……”
賀鳴頓了頓,嘆了口氣:“我做了個夢,很可怕的夢。”
“夢都是反的。”
“也有人說,夢是平行世界的入口,是真實存在着的幾百萬結局中的一個。”
“但你只屬于那幾百萬分之一。”
賀鳴自嘲似的笑笑,擡手打開身邊的燈。
陸封潛看到對方卷翹黑發下的臉有幾分疲憊,深邃的眉眼讓人想起山間的雲霧。
不知為何,賀鳴的神色讓陸封潛的心一下子又疼,又癢。
他突然覺得這一刻好熟悉。
下一秒,賀鳴摁滅了光,好像開燈只是為了看對方一眼:“睡吧,還能再睡一會兒。”
七點整,療養院的廣播像賣弄風騷的公雞,叫個不停。
又過了一刻鐘,所有人宛若畫上笑臉的提線木偶,在高亢的背景音樂下“表演”着廣播體操。
八點鐘,用餐完畢,人們開始上繪畫康複課。陸封潛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在白紙上畫下了籠子和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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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半,陸封潛被一個卷發女人叫走。
女人氣質如水,卻有着恰到好處的距離感。根據陸封潛的了解,女人名叫宋安木,是陸封潛,也是4號宿舍病人的主治醫師。
宋安木拿出一串鑰匙,找到冷銀色的那把,打開了咨詢室的門。
“坐吧,小管。”
女人指了指一頭柔軟的長沙發,示意陸封潛坐在那裏。
燈光安靜地鋪在栗色地毯上,宋安木擡手拉上了窗簾,拿起來座椅上的一個小熊布偶,遞給了陸封潛。
“小管,這次電療之後有進步,你可以脫離它一天了。”
陸封潛接住小熊,神色發懵。
一種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陸封潛緊盯着小熊,一雙桃花眼裏好像有什麽東西碎了,霧氣蒙上眸子,讓他頭暈眼花,什麽都看不清。
“怎麽了?我可沒動你的布偶啊。”女人的聲音裏滿是疑惑。
不屬于自己的記憶如同洪水泛濫,徹底淹沒了陸封潛的理智。
鐵鏽色的長椅旁,媽媽抱着一只玩具泰迪熊,眼底的情緒讓陸封潛覺得陌生。
“阿翊,對不起,為了你的安全,媽媽只能把你送到這兒了。”
管思翊咬着唇,濕漉漉的淚意被憋在眼眶裏,然後他別過頭:“照顧好你自己,如果有空,就來看看我吧。”
然後他緊緊抱着那只——唯一一次和媽媽一起看電影時抓的娃娃,轉身走進了一道鐵門。
“咚。”
景山療養院的大門關閉,濕熱的夏風使勁全身力氣,卻怎麽也擠不進那道死死合住的門縫。
……
陸封潛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他想拿什麽東西往身上狠狠劃兩道,好讓自己冷靜下來。
可是當他低頭看自己的胳膊時,卻見條條可怖的幹疤,仿佛在張開嘴露出滿是血的牙齒嚎叫着。
就像惡魔的詛咒。
陸封潛欲沉聲,卻發出一陣極其壓抑扭曲的聲音:
“我沒事。”
宋安木敲了敲椅子邊兒:“你先緩一下,這次忘掉的東西有點兒多是不是?”
所謂電療,就是通過物理方法治療較為嚴重的精神疾病或障礙,雖然名字駭人,但比起古早的放血療法、原始顱骨手術,要更科學和有人性的多。
不過電療有一個說不上是缺陷還是優點的功效,就是會使人暫時性忘掉一些東西。
甜蜜的回憶不會永恒,痛苦和恨卻總是會生根發芽、扯破皮肉。
“放松,今天就是和你聊聊天,如果不舒服就先回去吧。”
宋安木有些擔心。
陸封潛直接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鮮血的刺激讓他勉強恢複冷靜。
不能走,走了線索就沒了。
“沒事,你繼續。”
宋安木讓他開始深呼吸,感受鼻尖吸進的冷氣、呼出的溫熱。
女人語氣輕柔:
“如果用數字表示你的焦慮程度,滿分是十分,你會打幾分?”
“9分。”
“好,繼續深呼吸,手腳不要繃得那麽緊。”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靜靜感受你的心跳,感受血液流過血管。”
宋安木穩的一如平常:“好,現在你的焦慮程度是幾分?”
“4分。”
“你的眼前有什麽東西嗎?”
“很黑。”陸封潛喃喃。
“往前,你會看到一扇門,它很大、很寬。”
“推開它……你看到了什麽?”
陸封潛宛如說着夢話的孩子:“我看到了自己的家。”
“你現在哪個房間?”
“……我自己的房間。”
“房間裏有什麽?”
“房間裏……什麽都沒有,是空的。”
宋安木蹙眉,熟練地把發絲別到耳後,開口:
“打開你的門,我們去客廳裏看看。”
“打開了。”
“客廳裏有什麽?”
“沙發、餐桌、電視機,牆上還有一張畫兒。”
“很好,畫的內容是?”
“是三個小人,一個笑臉,一個哭臉,眼睛裏流着血,還有一個……沒有臉。”
“好的,現在可以去爸爸媽媽的房間看一看嗎?”
陸封潛的聲音裏有些恐懼:
“我害怕。”
“不用害怕,你現在很安全,沒有人可以傷害你,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推開門吧,我和你一起面對。”
……
過了一會兒,陸封潛喃喃回應道:
“打開了。”
“你看到了什麽?”
“有、有個沒有頭的人,脖子上插滿了紅蠟燭。”
“他是誰?”
“我……不知道。”
“房間裏還有什麽?”
“還有床和衣櫃。”
陸封潛的呼吸忽地急促起來:“他過來了!”
“不要怕,躲進衣櫃裏。”
陸封潛拉開了衣櫃,然後沉默了。
“衣櫃裏有什麽東西嗎?”
“有面鏡子,還有很多長裙子。”
“鏡子裏的人是誰?”
“是……”
陸封潛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艱難地呼吸着,發出的聲音宛如橡皮摩擦脆玻璃。
宋安木看到他面色泛紅,像被扔進水裏的粉色桃子。
她趕緊開口:
“現在我數三秒,你會醒過來。”
對方像是只快要溺死的貓。
“三、二、一。”
陸封潛睜開雙眼,睫毛已經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