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獨自工作的上午,隋仰發覺自己十分心不在焉,不論什麽場景,隔幾分鐘都想打開攝像頭看一眼,監視家裏的小兔子在做什麽。

他特意通知了保姆,今天不要去家裏打掃,謝珉就在他家裏把電影開得很響。

沙發上整個兔子懶得要命,躺了一小時才微微挪動一次位置。讓隋仰想起以前謝珉躺在他床上舉着手機打游戲,由于懶得換姿勢,手酸得拿不住手機砸在臉上,痛到坐起來開始生悶氣的樣子。

到了下午,隋仰開完一個新項目會,突然發現沙發上的小兔子消失了。

他立刻回辦公室,一邊切別的攝像頭仔細查看,一邊打開音響問:“謝珉,你在哪裏?”

“我掉到地毯裏了,”謝珉的聲音從不知何處發出,“你客廳的沙發有點滑。”

“……要我回家嗎?”隋仰放大畫面,終于找到了謝珉所在之處——白色的羊毛地毯中央的一個小小凹陷,白毛中透着一點粉色,是小兔子耳朵的輪廓。

“沒關系,”謝珉婉拒,“地毯上也很舒服,我已經找到合适的觀影位置了,不會遮擋視線。”

“你做好你的工作就行,不要突然跟我說話,有點吓人。”他隐匿在羊毛裏,堅持發布了一項命令。

隋仰不再發言,盯着屏幕,思考着是否該讓秘書取消晚上的飯局直接回家,卻在下一刻接到了易大師打過來的電話。

他關閉連通家中攝像頭的音響,接起電話。

易大師在那頭告訴他,原本約在好的客戶忽然有事改期,問隋仰要不要補位,提早進行咨詢。

謝珉不在辦公室,隋仰本來應該拒絕,然而他發覺自己幾乎沒怎麽猶豫,鬼使神差地說了可以。

視頻接通,一名留着山羊須、身披道袍的中年男子坐在對面。隋仰在幾次生産線開工儀式上都見過這位易大師,不過只是點頭之交,沒說過幾次話。

易大師攏了攏袖子,對隋仰微微一笑:“隋先生,請問您今天要咨詢什麽事宜?”

此情此景着實有些魔幻。

隋仰是個無神論者,讓他向穿着奇裝異服的陌生道士毫無保留地敘述自己和謝珉遭遇的狀況,對他來說暫時還有些困難。且他不知易大師的深淺,更難以全盤托出。

稍作思考,隋仰道:“是這樣,我有一個朋友出了車禍,傷勢不算特別嚴重,手術後身體指标都正常,但遲遲不醒,不知道大師能否幫我算算原因?”

“這可能性就很多了,”大師拈須,沉吟道,“隋先生,醫生怎麽說?”

“醫生會診沒有明确結果,”隋仰道,“只建議繼續觀察。”

“人不能醒來,成因有許多種,”易大師頓了頓,道,“可否将您這位朋友的生辰八字給我,讓我來算一算。”

這一要求算不上過分,隋仰将謝珉的八字給了他,他在視頻那頭,開始雙目微閉,喃喃自語。

隋仰沒有求神拜佛的習慣,等待大師算卦時,難免感到別扭。他懷疑如果謝珉在,可能已經比劃着讓他把視頻挂掉,嘲笑他被騙錢。

大師沒有算多久,突然睜開眼,眉頭一皺,盯着隋仰:“您的朋友不是沒醒,而是用了易魂符,還是貧道出品的。”

隋仰一怔,易大師又似陷入沉思一般:“我這符很費心力,近幾年都沒怎麽制,不知您的朋友是怎麽拿到的。”

隋仰看着易大師,腦中霎時想起一件幾乎完全被他遺忘了的事。

多年前,隋仰頭一次見到這位吳凱康口中的師父。那時公司新遷廠址,吳凱康找了易大師來做法事。

法事結束後,易大師與徒弟來休息室找水喝。公司的另幾個高管對他都不冷不熱的,一見他來,紛紛走了出去。

隋仰禮貌地和他聊了幾句,他忽道南垣給的善款豐厚,得給隋仰一件贈品,而後讓他的徒弟拿出一個信封,要為制隋仰一張什麽符。

将黃紙從信封中拿出後,易大師與隋仰說了些神神叨叨的話,将紙攤開在桌上。隋仰對這些實在不感興趣,印象也不是很深,只記得易大師要隋仰在符上寫上重要的人的名字。

隋仰本欲拒絕,經不住他熱情的催促,接過遞來的筆,手一停頓,在紙上寫了“謝珉”兩個字。

易大師将黃紙收起,隋仰便将此時抛之腦後,未曾料到有一天還會記起。

“用這一張符,是因他的魂魄難以承受自身的病痛,”易大師又告訴隋仰,“他現在應該身處一件類似人形的死物當中,隋先生不必太過擔心,待身體康複一些,他自會回去。貧道現在也不能做什麽。”

“雖說若強行讓您的朋友回去,不是不行,”易大師道,“但他或許便要承受難以承受的病痛。”

隋仰沒想到如此不費力便找到了謝珉成為小兔子的原由。

他心緒複雜,想起現在還藏在他家羊毛地毯裏看電影的謝珉,思忖片刻,說:“大師,我有個不情之請。”

盡管有些艱難,隋仰還是簡單地把謝珉的事告知了易大師,無視易大師啞然的模樣,要求:“我想請您明早再和我通一次話,我們的交談內容和今天差不多,但您不要提符咒的事。”

“只需要告訴我,是因為他難以承受病痛,轉移到了一件死物中;也別提起有強行解決的辦法,告訴我等他康複後自然能夠回去,”隋仰平靜地說,“價格可以商量。”

挂下視頻電話,隋仰在辦公室發了幾分鐘的呆。

他尚在努力接受離奇的事實中,沒什麽頭緒,再次打開了家裏的監控視頻,粉色的小兔子耳朵仍舊在白色羊毛從裏。

“既然車禍不嚴重,那麽回他原本的體內應該是短時間裏的事,”易大師這麽告訴他,“所說的嗜睡,應當也是在适應身體。”

隋仰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他認為對謝珉更好的、自作主張的決定,因此心中的感覺更多是不确定和麻木。謝珉不是沒有自作主張過,隋仰這麽想。

而且謝珉确實是怕疼,沒必要讓他知道還有能夠強行離開小兔的選項。

隋仰很記得謝珉受傷就痛得整張臉擰起來的樣子。

比如在高二的十二月二十號早晨,餘海市下瓢潑大雨。

謝珉想讓司機繞路來寶栖花園接隋仰,說話時被他父親聽見了。他父親大發脾氣,謝珉和父親吵起來,父親摔了一個杯子,飛起來的杯子碎片劃傷了謝珉的手背,流了不少血。

謝珉不帶傘從家裏跑出去,打車來接隋仰,路上還到藥店買了繃帶,自己在車裏包紮。

隋仰坐進車裏,看見謝珉頭發和臉都濕了,手包得像個饅頭,問他怎麽回事,謝珉非說自己摔跤弄傷了,不肯講實話。

隋仰盯了他一會兒,他又老老實實地說出來。

謝珉嘟嘟哝哝地說“我爸就是這樣一個人,捧高踩低、跟紅頂白”,“以前他還天天去打探你學什麽,逼我和謝程也去學呢”。

如果是平時,隋仰會和他開幾句玩笑,把謝珉逗得跳起來和自己吵架,但那天隋仰實在沒有任何開玩笑的心情,只想知道謝珉受傷的原因。

不知是因為失血還是太冷,謝珉的面頰蒼白得沒有血色。

他的眼睛微微上挑,平時面無表情顯得不好惹,不理人時很高傲,但這天看起來既不兇也不高傲,只是有點可憐。

見隋仰不說話,謝珉伸手推他,不高興地說:“說完了,不許再瞪我了。”

隋仰和司機要了紙巾幫謝珉擦臉和頭發,拆開他包得歪歪扭扭的繃帶,重新給他用藥店送的碘棒消毒,司機一直從後視鏡看他們,雨砸在車頂,制造出很大的噪音。

謝珉的傷口很細長,不過不深,碘棒一碰到他,他就開始叫喚,跟隋仰說“痛死了,輕一點”。

“到學校先去醫務室,”隋仰記得自己說,“如果要縫針就要去醫院。”

“不用縫針吧,”謝珉開始讨價還價,又問他,“縫針會不會很痛啊。”

隋仰也沒有這種常識,安慰他“應該可以打麻藥”,謝珉就不情不願地說“好吧”。

謝珉以前吵吵嚷嚷,但在隋仰面前其實很乖,隋仰一認真,他就很聽話。

這些年來,隋仰經常會詳細地回憶過去,卓醫生不贊成他這樣的做法,認為只會損害他的精神狀态。

但隋仰确實很難控制自己。他想謝珉冰冷的手腳,很大的脾氣,嬌生慣養的抱怨,還有謝珉的好性格,跟謝珉為他受過的委屈。

現在隋仰已經沒資格瞪謝珉讓他聽話了,即便認真勸說,謝珉也不一定會接受他的意見。

監控視頻當中,在羊毛從中的謝珉突然挪動了一下,粉色的露出面積大了一點點。他很沉迷地在看電影,像要把十年來沒休的假沒看的電影全都看完。

待在他家的小兔當中,至少會比躺在醫院忍受痛苦來得輕松。

隋仰如此合理化自己的決定,也願意為此負責,畢竟謝珉也并不需要在他身邊停留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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