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抱歉,我遲到了。”隋仰敲門進診室,牆上的鐘指向七點三十五,離他約好的時間過了五分鐘,
卓醫生在看書,擡眼看着他,笑了笑:“沒事,反正都是加班。”
“不過你很少遲到,”她說,“是工作耽擱了嗎?”
隋仰含糊地說:“不算。”
“隋仰,”卓醫生看出他的回避,看着他說,“和我聊天可以不要這麽籠統。”
隋仰明白她的意思,只是這次遲到的原因,他确實不好講清楚。
出門時他經過杵在沙發上不動的小兔子,他沒說話,往大門走,快到玄關時,謝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問他:“你現在出門嗎?”
他又回去和謝珉說再見。
可能是因為那一刻謝珉會說話,還在玩具中,隋仰說完再見,也遲遲無法離開。謝珉應該是覺得他賴着不走的行為很奇怪,過了一會兒,對他說:“隋仰,你擋住屏幕了。”隋仰才走。
“現在不說也可以,”卓醫生關掉閱讀燈,将光調得再溫和了一些,又給他倒了水,在他對面的沙發椅上坐下,“能告訴我,為什麽突然願意主動給我發消息,預約咨詢了嗎?”
隋仰看着她,不知怎麽,不想開口。
“隋仰,”她等了一會兒,突然說:“你能不能喝一口水?”
隋仰明白她的意思。
他可以拒絕卓醫生的要求,但如果堅持對此避而不談,來見她便沒有意義,因此他傾身拿起搪瓷的咖啡杯,讓杯子懸在空氣中,停留了幾秒鐘。
杯裏的水因握着杯子的手出現的病态的顫抖而開始輕微震蕩,晃出明顯的波紋。杯子裝得滿,很快就有少量的水濺出杯子,隋仰便将它放下了。
卓醫生抽了紙巾,給他擦手。隋仰沉默地接了過來。
“是他出事之後開始的嗎?”卓醫生問。
隋仰說“不是”。
“昨晚,”他補充,“我的電子寵物壞了。”
卓醫生皺了皺眉頭,說:“怎麽個壞法?”
“智能程序壞了,”隋仰貼近事實地編造,“和他互動沒有反應。”
“賣家不負責修理?”卓醫生的眉頭擰得更緊了,“我記得你才養了沒幾天,它的質量是不是不太好。”
“過了幾個小時,它又好了。”隋仰告訴她。
“因為它壞了,你就重新産生應激症狀了嗎,”她的眼神充滿了擔憂,“隋仰,你的狀态非常不好。我覺得你應激的主因,不是因為你的電子寵物,但我建議你先把這個電子寵物關機,別再養它了。”
“可能不行,”隋仰立刻拒絕了,說,“我想配點促進睡眠的藥。”
“……我可以給你配藥,但藥不能讓你真的好轉,你又不僅是失眠的問題,”卓醫生面露不忍,“隋仰,它只是一個電子玩具,它不是謝珉。”
“我知道。”隋仰告訴她。
她想了一會兒,說:“能不能再讓我看看你的小兔子?”
這次隋仰沒有拒絕,拿出了手機。
卓醫生繞到他身邊,俯身看他的監控屏幕。
小兔子呆呆地坐在他的沙發上,如果不是高清攝像頭能放大,它只會像誰遺漏在沙發上的一件微小的雜物,因為小兔子就是那麽小,離引人注目那麽遠。
“你為什麽會挑選這個小兔子的形象呢?”卓醫生問他,“還是粉色的,也不毛絨。它不像安撫玩具。”
隋仰說:“廠家只有這個型號。”
卓醫生沒有發表意見,隋仰知道她覺得這制造廠家很奇怪,但他給不出更多解釋。
“我可以跟它說話嗎?”她又問。
“不太方便,”隋仰十分自然地胡編,“如果有其他人的聲音,可能會對他的程序産生幹擾。”
“好吧,”卓醫生笑笑,“你的小兔子好金貴呀。”
金貴這個詞的确可以用來形容謝珉,所以隋仰也笑了笑,說:“是吧。”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它,”卓醫生站起來,走回自己的沙發,說,“說起來,它內置的聲音,也和謝珉的一樣嗎?”
隋仰說“是”,“廠家幫我調的。”
“那他的聲音很好聽,”卓醫生又說,“他現在怎麽樣,有消息嗎?”
“昨天醒了一次,不過時間很短。應該是康複的跡象。”
“太好了,”她露出了真切的欣喜,而後微微一頓,說,“等他再好一些,你可不可以再主動去探望他一次?”
“你快生日了,”她說,“我怕你的狀态會更加嚴重。”
隋仰想了想,沒有完全否決:“到時候再看看,不一定有空。”
“……又是再看看。”卓醫生一副對他很是無奈的模樣。
為緩解氣氛,隋仰又說:“你不說我都忘了。生日的事。”
“你就是不願意想生日,”卓醫生不再逼迫他回答什麽,姿态放松了些,和他聊天,“我們認識幾年了,快要五年了吧?”
“今年還要來我這裏過生日嗎?”她微微笑着,打趣隋仰。
離隋仰生日還有二十天,隋仰并不能确定到時候謝珉會在哪裏,沒把話說死:“我先預定了,不來也付你工時費,怎麽樣?”
“不是不行,”卓醫生說,“不過你要是打算在家和你的寵物兔子過,還不如來我這裏。”
隋仰沒有直接回答:“我看上去有這麽變态嗎?”
“看是看不出來,”她笑了笑,“你還記得嗎,你二十四歲的時候,第一次在我這裏過生日。一下子已經過去四年了。”
隋仰說“時間的确很快”,她忽然看着隋仰,問他:“那麽你覺得自己現在還是和當時一樣想嗎?”
“有沒有變化一點?”她問。
她問的不算很明确,大概是怕用詞太準确,會刺激到隋仰。隋仰覺得她想得太多,把隋仰考慮得有些脆弱,但也感謝她的周到。
二十四歲生日時,隋仰來卓醫生這裏,其實沒有特殊的原因。
他不過生日,咨詢日恰好安排在這天,結束工作後,便去了卓醫生那裏。
當時隋仰并未和卓醫生聊得很深入,他們見了一年,話題始終圍繞于工作和家庭,專注于隋仰父親的自殺帶來創傷。
隋仰對謝珉避而不談,卓醫生能看出來,不過不強迫他告解。
或許是或許是冬天與春天換季的原因,他的失眠變得有些嚴重。雖日常工作沒有受到影響,但變得很難控制自己,一個月內往返餘海四次,遠超往常的頻率。
他到診所是傍晚,還訂了晚上的航班,要再去餘海。
聊了一些平常的內容以後,隋仰突然接到陳遼的電話,說根據航班信息顯示,謝先生出發去了國外,或許是有急事出差。
隋仰放下手機,覺得自己的內心并沒有太多感覺,給秘書發了條信息,讓他取消自己的航程。
“是重要的工作嗎?”卓醫生等他放下手機,問。
隋仰沒有回答,想了想,問卓醫生:“你喜歡過人嗎,卓醫生。”
“當然,”她那時說,“你呢?”
隋仰說“有”,她問隋仰:“是怎麽樣的類型?你的标準應該很高吧。”
“挺可愛的,”隋仰簡單地說,“一開始覺得很笨,後來——”
他沒說下去,卓醫生耐心地等了一會兒,道:“你們還在一起嗎?”
“不在了。”隋仰告訴她。
“你們分手多久了,”她輕聲問,“可以告訴我嗎?”
“四年多,”隋仰說,“很久了。”
“你沒有再談過戀愛?”
“沒有。”
“他呢?”
“我不知道,應該沒有。”
卓醫生那天問他:“你剛才這麽問我,是還在喜歡這個人嗎?”
“好像沒辦法不喜歡。”隋仰第一次将這件事說出來,這全然不符合他的性格,他訴說時感到怪異,但由于積壓過久,到真的吐露時,心中卻沒有太多的情緒,反而覺得是釋放。
“我和他分手不是因為不喜歡,”他告訴卓醫生,“當時沒辦法再在一起了。”
卓醫生看着他,沒有追問分手的原因。
“我們在一起是我生日這天,”隋仰主動告訴她,“五年前。”
“那就是今天吧,”卓醫生說,見隋仰看她一眼,她解釋,“我有你的檔案。”
“你們是怎麽在一起的?”卓醫生突然對他微笑,說,“是不是很浪漫,學生時代戀愛。”
隋仰點點頭,說:“那天我媽媽和外婆還在垣港,我告訴過你,她們來借錢。”
“我媽媽給我發信息,說借得很不順利,”他簡單地回憶,又想起謝珉十八歲跟在自己後面的樣子,自己也笑了笑,“我的心情很差,下課出了學校閑逛,不知為什麽到了我父親跳樓的地方。謝珉——是他的名字,到了我們晚上會一起寫作業的圖書館,沒見到我,給我打了幾百個電話。
“我起先沒看到,手機關了靜音,最後八點鐘接起來,謝珉在那頭發脾氣,把我罵得道歉都來不及。
“他問我在哪,打車過來了,我在那些爛尾樓旁邊,一下車又開始罵我。罵了我二十分鐘。”
“脾氣好大。”卓醫生評價。
“他是少爺脾氣。
“工地上早就沒人了,政府派來看大的保安晚上不知怎麽也不在,荒郊野嶺就我們兩個人。
“我也道了二十分鐘歉,他突然說生日為什麽要亂跑,給我訂了蛋糕。
“謝珉長得很好看,那天臉都氣紅了,說着又開始罵我,我就親了他。”
謝珉十八歲,比隋仰矮了大半個頭,嘴唇很軟,被親了只會發呆。不再罵人也不發脾氣,看上去立刻變得很乖。
隋仰睡前閉眼,如果想到謝珉的臉,就知道自己今晚大概又會失眠。
“隋仰,”卓醫生發現了他的走神,重新提示他,“你現在有沒有變化一點?”
“沒有。”隋仰告訴她。
方才給卓醫生展示後、還打開着的手機屏幕上,他的小兔子在沙發上蹦了一下,開始換臺。
“卓醫生,”他說,“不早了,我可能得走了,還有事。”
卓醫生通情達理,給他開了一周的藥,護士把藥送過來,隋仰便回家了。
他在回家路上制止自己頻繁地查看監控,他想如果回家叫謝珉,小兔子不說話,他就帶着它吃了藥去睡覺。
因為謝珉離開是發生在瞬間的必然,他的樂高小兔是他偶得的奇跡,他得接受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