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隋仰七點出門,未說去向,謝珉覺得他可能是去和那位名叫卓萍的來電人見面。(此設想是基于無聊而産生,并非謝珉有多在意。)
來到小兔體內數日,謝珉快把自己從前想看卻沒有時間看的電影都看完了,對恢弘的大場面和激昂的配樂感到厭倦,打開了一部自然紀錄片。
正看到海豹在冰面打滾,隋仰回家了。
他進門後,沒有馬上走進客廳,而是先把一小袋東西擺到了吧臺上,透明的玻璃水壺旁。謝珉雖然矮小,但勉強地轉過頭去,再努力地把兔子頭揚到最高,恰好可以看見隋仰的動作。紙袋是白色的,上面似乎有手寫字,不知是什麽東西。
隋仰放下袋子轉身,謝珉也立馬回頭,盯住電視,沒有讓隋仰發現他在偷看。當然,他偷看也不過是因為無聊,順便看一眼,怕隋仰産生誤會以為他很關心,才遮掩了一下。
隋仰走到謝珉旁邊坐下,沒有說話,也開始看紀錄片,一人一兔距離大約二十厘米。
謝珉發覺自從自己回了一次原本的身體,又來小兔體內後,隋仰的表現就變得有些奇怪,他不再在早晨把謝珉晃醒、沒事就叫謝珉的名字,無聊的玩笑也開得少了。
不過這不是謝珉方便詢問的。在這段短暫共處的時間裏,謝珉想自己和隋仰的關系應當盡可能簡單一些。幹涉太多對他的健康心态不利。
等到海豹的畫面結束,謝珉忽而想起,開口叫隋仰名字。
隋仰微微低下頭,詢問:“怎麽了?”
“你說,易大師能不能算出來,我為什麽會去了又回?”謝珉猶豫地問,“要什麽時候才能徹底回去呢?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他,你能不能再幫我約他一次?”
隋仰說“可以”,讓謝珉把問題想好,他來組織措辭。
“不過今天晚了,”他和謝珉商量,“明天行嗎?”
隋仰說話的态度極為公事公辦,簡直是一副要劃清界限的姿态。
謝珉“嗯”了一聲,又說“謝謝”,也想裝模作樣地挪遠一點,以示清白,然而還沒開始動,就被拎到空中,然後結結實實地放在隋仰掌心中。
“小兔子登高望遠。”隋仰用禮貌的語氣說神經質的話。
“你有病吧。”謝珉兇他,但是笑了。
奇怪的是,紀錄片就變得沒有那麽無聊,畫面生動起來。
謝珉一邊看,一邊蹲在隋仰手裏,和隋仰讨論想問易大師的問題。
待到快結束,片中有某種熱帶小鳥集體跳舞,場景十分明快,謝珉興致勃勃地用小兔子後肢跟着配樂在隋仰手心打了幾下拍子。
隋仰說他是芭蕾小兔,他馬上不拍了。
次日謝珉仍舊是自然醒,但他睜開眼,發現有什麽白色的東西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用小兔子的前肢去頂,頂不到,又用後肢踹,也踹不到,只好蹦起來,在床上東歪西倒地蹭,都沒把這東西蹭掉。
“謝珉。”
他聽到隋仰的聲音在卧室響起來,來自攝像頭的擴音器,隋仰聲音中還明顯帶着笑意:“對不起,我給你寫了張便簽條,可能粘的太牢了。”
“……”
“寫的是我去上班了,遙控在被子上,你可以自己按。”
“雖然我現在什麽都看不到,”謝珉說,“還是謝謝你這麽體貼。”
“抱歉,”隋仰說,“沒想到它的膠水粘性這麽好。”
“我盡快回來,”他又說,“下次不貼了。”
“要貼也別貼在頭上吧,”謝珉往前趴下去,搖晃着腦袋,在床單上蹭,“貼在頭上很像僵屍。”
“不會,你放心,還是小兔子。”隋仰裝作哄他,實際上還是在笑。
紙條終于有了松動,謝珉一腳蹬住,把它撕了下來,獲得了來之不易的光明。
他轉頭看向右上角攝像頭的方向,隋仰誇他很厲害,說自己午飯後就回家,下午在家裏辦公,又告訴謝珉,易大師早上跟他通電話了,回來再詳說。
謝珉不想看電視,蹦到床頭去,耳朵頂着電動開關,把卧室的窗簾打開了,而後跳回了床單上,躺着曬太陽。
細數來到隋仰家的生活,竟然已過去近十天,他太久沒有工作,內心十分空虛。
不知躺了多久,卧室的門被隋仰打開了,他穿着西裝,不算快也不慢地走到謝珉旁邊。
謝珉躺在床正中間,隋仰俯下身,一手撐在被褥上,一手戳了戳謝珉的兔子肚子。
“幹嘛,”謝珉揮了一下上肢,沒打到隋仰,“別亂摸。”
隋仰突然之間笑了笑,讓謝珉覺得他好像莫名就很高興似的,對謝珉說:“沒有,看小兔子有沒有睡着。”
謝珉早已放棄和隋仰對自己的稱呼問題作抗争,而且隋仰的靠近,突然讓他覺得失措,便打了個滾坐起來,說:“沒睡着。”
“大師怎麽說啊。”他擡起頭問。
隋仰把他拿起來,坐在床邊,低頭看着他,和他對視。
謝珉難免覺得隋仰的心态真的不錯,面對一只兔子,面容也可以保持嚴肅。
“我說我的朋友突然醒了,又陷入昏迷,”隋仰告訴他,“大師告訴我,可能是魂魄在嘗試回去,但由于痛感還是十分強烈,便回來了。”
“這種往返的頻率不會很高,應該就在近期,”隋仰說,“只要下次回去時,疼痛能夠承受,就不會再變動。”
“是這樣嗎,”謝珉回憶着,“但是我回去,覺得好痛。我懷疑我下次去還是不能承受。”
“這麽痛嗎?”隋仰用很低的聲音問他。
“好像全身骨頭斷了,”謝珉形容,“手指都動不了。”
隋仰沒有說話,謝珉又說:“我還以為我真的傷得不重呢。”
“不過這小兔子我也快待不下去了,”謝珉嘆了口氣,“太無聊了。”
“很無聊?”
“當然,根本沒事做。”
隋仰的手遮住了少許陽光,小兔子的上半截照到太陽,下半截在陰影裏。
謝珉擡頭看隋仰,隋仰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他的西裝熨得筆挺,襯衫雪白,領帶是藍黑條紋,有凹凸的暗紋,看起來這麽英俊,像幅成功人物肖像。
他和謝珉對視片刻,問謝珉:“有什麽想做的事嗎?我可以陪你。”
“正好我也無聊。”他對謝珉說。
“你算了吧,你不是很忙嗎。”謝珉笑笑。
“忙得無聊,”隋仰說,“所以想找點別的事情做。”
“我沒想做的事,”謝珉誠實地說,“我只是習慣工作,不習慣休息。”
隋仰看他幾秒,擡起手,很輕地碰了碰謝珉的小兔子臉,忽然提議:“我帶你去郊游吧。”
“什麽,”謝珉真的笑了,“哥哥,現在是冬天。”
“垣港的溫度不低,冬天也可以郊游,”隋仰對他說,“你是不是沒怎麽來過?”
“是沒有,”謝珉不知怎麽,不想再看隋仰的臉,低頭看看自己的前肢,小小的爪子沐浴在陽光之下,粉色的塑料亮晶晶的,除了短了點,沒什麽別的不好,“轉機來過兩次,沒進過市區。”
“不考慮來投資嗎,”隋仰問他,“前幾年,餘海的商人都喜歡往這裏跑,謝總怎麽不來。”
“哈哈,”謝珉幹笑,“算了吧。”
或許隋仰早已不介意,才會問出這種問題,但謝珉是介意的。謝珉心胸狹窄、斤斤計較。若不是這次陰差陽錯、被逼無奈待在隋仰身邊,看到垣港兩個字,他都是躲也來不及。
“你想不想去旬山,”隋仰突然問他,“我剛來垣港的時候常去。”
謝珉地理不好,對垣港一無所知,聽都沒聽過這座山頭,不過他實在沒事做,看到電視都覺得煩心,心情也不怎麽樣,便說了“可以”。
隋仰聽罷,立刻放下他,去換了一套運動服,說要馬上出發。
如果說謝珉知道隋仰會在家裏找出一根禮品包裝的黑線,綁住他的小兔肚子,把他挂在脖子上的話,他絕對不會同意和隋仰去旬山。
他在隋仰胸口晃來晃去,尾巴摩擦到灰色的運動衛衣,雙腿不敢亂蹬,前肢牢牢抱住綁着他的包裝線。
“這樣你才看得清,”隋仰完全不生氣,站到鏡子前,給謝珉看自己的模樣,露出十分關愛小兔的虛假樣貌,“我想了很多種辦法。”
單看鏡子,謝珉會覺得隋仰挂塑料小兔并不顯得不和諧。然而被挂在空中的是謝珉自己,他無法接受。
“旬山得步行一段路,”隋仰挂着謝珉下了樓,選了臺跑車,打開敞篷,說,“我不忍心你錯過風景。”
謝珉十分弱小,又怕罵人被聽見,只好屈辱地保持了安靜。
旬山不是一座高山,隋仰帶謝珉兜風,慢慢開到了山腰的停車場,停好車後,沿着棧道往上走。
有不少市民也在爬山,一些體力不好的拄着登山杖。
山上的綠化很好,空氣大約也很清新,雖然謝珉聞不到。
多往上走一段路,人變得稀少,登到山頂的觀景臺時,天色已經暗了,四周一個人都沒有。
從觀景臺可以看見整個垣港市。市區路燈已經亮起,布滿車燈的高架路錯綜複雜,橙色的夕陽和暗灰色的天空十分寬闊。
“是不是還不錯,”隋仰用手指撥了撥謝珉,低聲問他,“我很久不來了。”
謝珉本不想問,但是他想他就是對隋仰和對別人不一樣,忍不住還是問他,“你一個人來嗎。”
“嗯,”隋仰說,謝珉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語氣平淡的聲音,“剛來垣港有時覺得壓力很大,正好和我媽、外婆住在這附近的工廠裏,淩晨睡不着就來爬山。”
謝珉不知道怎麽接話,畢竟他幾乎從不想隋仰來垣港的那段時間附近的事情。
對于隋仰來說是過去,對他來說很難。他做不到像隋仰一樣潇灑地提這些。只有刻意忽略,他才能堪堪戴住這張過去已揭過他早已向前走的成年人的面紗。
“我說這個沒別的意思,”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他的安靜,隋仰又簡單地說,“怕你無聊,我自己喜歡,覺得旬山景色不錯,所以帶你來看看。”
爬山的人都下山了,一直沒有再上來人,他們沉默地在黑暗裏看垣港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