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晚餐時,謝珉待在隋仰的外套口袋裏,被挂在餐廳包廂的衣架上。
他情緒不高,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席間三人聊日常的天,無聊地模仿一只真正的小兔子,把兩個爪子堆在一起,輕輕搓動,也難得地想了想自己還會在樂高小兔體內的、剩下的時間規劃,認真地思考是否應當幹脆離開隋仰,一個人度過這段時間。
現在他們在餘海而不是垣港,他可以讓隋仰去他家,把他放進衣櫃或保險櫃——找個保潔不會留意或打不開的地方。
因為謝珉留在小兔裏的時間應該不會太多了,即便是狹小的保險櫃,短暫地待一段時間,也不是不可行。
這念頭一旦生出,便在謝珉心頭蓬勃地滋長了起來,他設想了各種可能遭遇的險境,仍舊想獨自回家。
謝珉當然感謝隋仰的禮貌、大度,感謝隋仰為他做的,例如費時坐深夜的航班前來餘海、安裝攝像頭保證他的小兔安全、支開護工為他檢查身體等等,但同時也覺得成日和隋仰裝不在乎,聽隋仰時不時提起以前的事,對他來說太煎熬。
而且他作為一只小兔子生活在垣港,非常麻煩隋仰,沒有必要。
隋仰的母親說了許多他們開春住到餘海後的規劃,高興地告訴隋仰,已有美術館極力邀請他的繼父去開個人畫展。隋仰這天話不多,到大約九點,他們便回了酒店。
等隋仰洗漱後,謝珉沒有太多猶豫,自認為很理智地對隋仰簡述自己的想法。
“我家離這裏不遠,現在家裏肯定沒人,”謝珉說,“指紋密碼鎖可以開,你進去把我放下就行。”
“如果你現在累了,明天也行,保潔上午應該不在。”
他說完,看着隋仰:“你覺得怎麽樣?”
隋仰表情很平靜,但是沒有馬上回答,思考片刻,問謝珉:“我能進你的小區嗎?”
“可以登記訪客,”謝珉說,“你用手機登陸一下我的戶主賬號就可以。”
隋仰過了幾秒鐘,才說:“你考慮清楚了麽?”
“嗯,”謝珉點點頭,“麻煩你太久總覺得不太好,但真的很感謝你,以後有什麽我能幫上的忙我一定幫。”
“對了,你到我家還能把我吃的助眠藥帶走,”他忽然想起來,“我記得有一瓶新的。”
隋仰看着謝珉,忽然伸出手,很輕地碰了碰謝珉的耳朵,對謝珉笑笑:“小兔子這麽周到,連藥都幫我想好了。”
謝珉沒再像前幾天,聽見隋仰叫那些奇怪的昵稱,就和他鬥嘴,平和地和隋仰商議:“可以嗎?”
或許是謝珉很嚴肅,隋仰不再嬉皮笑臉,安靜地看着謝珉。他穿着酒店浴袍,頭發不知是沒吹好、太長了還是耐心差,吹得有點亂糟糟的,也沒有全幹。
他垂着眼睛,接着撥弄着謝珉的爪子。
謝珉沒有回應他的舉動,只是猜測他沉默的原因:“是不是太晚了?”
“不是。”隋仰否認。
“那是有什麽疑慮嗎?”謝珉詢問。
“沒有,”隋仰收回了手,對他說,“我換個衣服帶你出去吧。”
謝珉聽到他同意,忽而泛起很多的複雜情緒,但沒有一種能明确析出來,且也不強烈,因為他依然平靜。
“謝謝,”謝珉又說,“不好意思,麻煩你最後一次了。”
隋仰換衣服有些磨蹭,帶謝珉出酒店,已經是十一點鐘。
出門前,謝珉教他操作訪客登記,本來想讓他把手機放在桌上,謝珉看着他弄,更清楚一點。隋仰說這麽操作太麻煩,讓謝珉口述着,謝珉甚至看不見他動作,不過還是很快就拿到了訪客二維碼。
隋仰打了車,去謝珉的小區。
謝珉住在市中心的一個樓盤,小區不大,私密性很好。隋仰用二維碼,順利進入了小區,按照謝珉的指示,進入了謝珉所在那棟樓。
謝珉雖然只能從口袋裏看見些許燈光,心中卻緊張了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接下來的等待,他真的要一個人了。
他聽見隋仰進了電梯,又過了大約半分鐘,隋仰說:“密碼多少?”
謝珉說了一組數字,聽見密碼鎖的開鎖音,他到家了。
奇怪的是,隋仰的手伸進口袋,碰了他一下,又突然抽走了,沒有拿起他。
“怎麽了?”謝珉在口袋裏問他。
隋仰好像走了幾步,打開了他家的燈,對他說:“你能自己爬出來嗎?”
“我檢查一下你獨立生活的能力。”隋仰說着,動了動,謝珉感到他好像将大衣脫了下來。
“爬吧。”他說。
謝珉多少有點無語,不過沒說什麽,在隋仰的口袋裏蹦了起來,隋仰這件大衣的口袋很淺,他沒蹦幾下,就順利地把頭探出了口袋,用短短的上肢卡住口袋邊緣,像一只挂在袋子上的玩具裝飾兔子。
他看見了燈光下他的家,和離開前沒有區別。
家具對他來說突然變得很大,讓他熟悉又陌生。
一切都在原來的位置,甚至放在茶幾上的電腦,都沒有被挪動,只是被保潔阿姨收好了,靠在裝飾雕塑旁。
“小兔子真厲害。”
隋仰誇他,他轉頭看,沒想到因為頭的動作太大,啪的一下又摔回了黑漆漆的口袋裏。
謝珉聽到了隋仰笑他。
“檢查好了嗎,”謝珉幹巴巴在口袋裏問他,“還要再跳一次嗎?”
“再跳一下吧。”隋仰沒有停止為難他。
謝珉嘗試了好幾回,再次把頭露了出來。隋仰把外套卡在肘間,問:“衣櫃在哪,你帶路吧。”
“往左走,”謝珉教他,“穿過走廊,右邊第二間。”
隋仰按照謝珉的指導,走向房子的衣帽間,和謝珉搭話:“你什麽時候從家裏搬出來的?”
“有幾年了,”謝珉告訴他,“本來我爸不讓我搬,說溝通工作不方便,但是謝程實在是太煩了。”
隋仰打開更衣室的門,開了燈,卻沒走進去,說:“謝珉,你說的藥放在哪裏?”
“哦,差點忘了,”謝珉說,“在書房,要去另一邊。”
謝珉的書房在卧室的反方向,兩人又經過客廳,隋仰看了謝珉挂在客廳的畫作幾眼,說:“這是你拍到的那幅麽。”
謝珉愣了一下,意識到隋仰随口就提起了他們見面不打招呼的那場拍賣會。他說“是”。
“很适合你家,”隋仰問,“另一副呢,挂在哪裏?”
“卧室。”謝珉簡單地回答。
他其實有些尴尬,不想說這個,但沒法對隋仰發火,因為隋仰在幫助他,他該有報恩的态度。
幸好隋仰不再詳問,進了書房,按照謝珉的指導,找到了藥箱在的櫃子。
他開櫃子的時候,手肘會動,大衣也晃動着,把謝珉晃回了口袋裏。
“我看到藥箱了,”隋仰沒低頭,所以沒有注意到,問,“什麽顏色的藥?”
“藍色的瓶子,”謝珉摔得四仰八叉,還要指揮他,“你看見嗎,有兩瓶,你拿沒開的那瓶。”
一陣悉索聲後,隋仰關了門,他站起來,不知怎麽回事,可能是大衣沒有拿好,下擺倒過來,還甩了一下,謝珉什麽都來不及反應,就被從口袋裏甩了出去。
樂高小兔子飛到半空,呈抛物線下落,重重地摔到書房的地板上,組成他身體的零件幾乎四分五裂。他眼看自己的一個塑料後肢從兔子身上崩出去,向上砸到櫃門,然後掉在地上,在安靜的書房裏,發出清脆的聲響。
剎那間,謝珉眼神難以聚集,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劇烈的呼吸困難,靈魂像被強行拉扯着、稀釋了,分散到整個房間裏。
他喘着不存在的氣,想要叫隋仰,發現自己好像根本無法說話,只發出了難聽的、嘶啞的,像齒輪生鏽後的扭曲的聲音。
整個房間都變得模糊,他聽見隋仰叫他的名字,感覺自己被拿起。
謝珉窒息到感覺好像整個眼前的空間都在不平穩地顫抖,昏昏沉沉得覺得隋仰又撿起了他的其他軀體。
時間變得非常非常得慢,因為他的後肢,耳朵好像過了很久才被裝到他的身上。
“謝珉,你還在嗎?”
他又聽到隋仰說。
謝珉好像終于被組裝完全了,視力和體力緩緩恢複之後,他看見了隋仰的臉、隋仰的眼睛,氣若游絲地說:“隋仰。”
隋仰怔怔地看着他,過了幾秒,“嗯”了一聲。
謝珉躺在隋仰的手心,但可能是還沒完全康複,他還是覺得周圍全在震蕩、顫抖,便難受地對隋仰說:“好晃,我的頭好暈。”
隋仰似乎頓了頓,而後把他很輕地放到了地上。
震蕩的感覺消失了,謝珉休息了一會兒,恐懼和後怕後知後覺地湧上來。
他全身發冷,在地板上縮起了兔子的四肢,想要把自己裹成一團。
隋仰像忍不住似的伸了伸手,想碰小兔子,但是沒有碰,又收回去,一動不動地陪了他片刻,叫他:“謝珉。”
謝珉看看他。他過了一會兒,才接着說:“我知道你看我覺得煩,但還是跟我回去吧。”
“你如果不喜歡我提以前的事,我都不說了,”隋仰的聲音低得像在自語,“沒幾天了,你忍一忍,好嗎?”
謝珉的腦袋還是很不舒服,站不住。他沒有見過這樣的隋仰,可是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自己,既覺得害怕,也覺得痛苦,他展開四肢,往隋仰那裏爬了幾步,隋仰的手接住他,把他抱離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