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垣港一夜之間狂風大作,雷雨交加,仿佛世界末日。
傾盆大雨暴力地将整片城市浸透,窗外天空晦暗,烏雲滿布。
隋仰所有的預定行程都取消,和家裏的玩具寵物小兔子待在落地窗前,大眼瞪小眼。
“貴市不太适合生活,”謝珉沒見識過垣港的變天,頭頭是道地評價,“我們餘海雖然空氣不比垣港,但是天氣沒這麽極端。”
隋仰點頭稱是,穿着黑衣服的小兔子又往前跳了一點,都快貼到窗戶上去,說:“不過很壯觀,像災難電影。”然後回頭,思維十分跳躍地對隋仰說:“我想找部災難片看。”
隋仰打開了電視,幫他選到了他想看的電影,也坐在沙發上。小兔的腳在隋仰手上動了動,回頭問:“你不去工作嗎?”
隋仰“嗯”了一聲,謝珉就安靜了,兩人便一起看了起來。
看了片刻,屏幕中主人公過生日,将蠟燭點燃。
桌上堆滿禮物,主角在家人的陪伴下,一件一件地拆。
看見此景,隋仰有所聯想。
或許是天氣陰沉,而謝珉一直沉默,隋仰的自控能力變差了,開口有些生硬地和謝珉聊天:“謝珉,你生日一般怎麽過?”
“不怎麽過,”謝珉好像沉浸在電影情節中,隔了幾秒,回答,“沒工作就和朋友一起吃頓飯喝場酒,有工作就工作。”
“問這個幹什麽,”謝珉又問他,“我生日還早呢,你的倒是近了吧。”
“哦對,等我回去,身體好了,”謝珉用後肢踩踩隋仰的手心,“我送你份生日禮物吧,感謝你這段時間收留我。”
“我送什麽呢。”他自說自話、自顧自地想起來。
小兔子的背被衣服包住,背影是全黑的,看不見粉色,思考禮物的模樣都是酷酷的。
隋仰覺得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這更可愛的樂高玩具小兔子,感到難得和難舍。因為隋仰可以擁有他的時間實在太短暫,待到下一次垣港再下暴雨,隋仰大概便只剩一個人。
“你喜歡什麽?”小兔子可能是想不出來,問隋仰。
隋仰很輕地碰了一下他的耳朵套,對他說:“不用送我。”
“還是得要的。”謝珉大度地說。
隋仰不願他在此糾結,将話題往自己想聊的方向帶去:“你喜歡收什麽?胡蘿蔔喜歡嗎?”
“滾,”謝珉果然踢了他一腳,“我不知道。”
“怎麽會知不知道,”隋仰笑了笑,接着問,“朋友送你什麽禮物你比較高興?”
“沒什麽很喜歡的,我生日禮物大多數是合作方送的,沒什麽意思,”謝珉告訴他,“只有江賜他們幾個送的,我會自己拆開看,其他都是助理替我處理,拆完給我一張總清單,我大致了解一下。”
“……”隋仰忍不住說他,“這麽懶。”
“幹嘛,那些都是商業互送啊,難道你都自己拆嗎?”玩具小兔忽而回過頭,看了隋仰一眼,小小圓圓的粉色兔臉很卡通,語氣帶了些疑問,“不會吧,隋總。”
隋仰被謝珉問得頓住,因為隋仰從來不收人送他的生日禮物。
又過了幾秒,隋仰覺得謝珉神經那麽大條,很可能反應不過來,完全放棄了遮掩,直接問:“那你收到的禮物都怎麽處理?”
電影情節進入了第一個小高潮,謝珉看了一會兒,才對隋仰說:“有保質期的,我都讓小池他們自己分了,好像他覺得比較貴重的,會放到我辦公室休息室的儲藏間裏吧。”
“關心這個幹嘛,”謝珉倒打一耙,“暗示我你的禮物多得處理不掉了,看不上我送的?”
“別污蔑我。”隋仰立刻澄清。
謝珉輕輕“哼”了一聲。
黑衣小兔的背影在隋仰看起來變得絕情,十分灑脫。
隋仰看了他一會兒,心中清楚自己提出的要求并不恰當,不過仍舊是說:“真的不用送。如果非要送,如果你到時候還在小兔子裏,今年生日你陪我過吧。”
“啊?”謝珉好像是愣了愣。
隋仰感覺到謝珉好像想說些別的,例如問他“什麽意思”。
沒等他問出來,隋仰便追道:“可以嗎?”
若有似無的尴尬在空氣中蔓延,隋仰補救:“我還沒跟小動物一起過過生日。”
謝珉罵了他一句,最後選擇了不提問,只是低聲說:“随你。”
或許是想緩和氣氛,在電影主角開始漫長的情感戲份時,謝珉開口和隋仰閑聊:“你知道嗎,我大二的時候,謝程這輩子唯一一次送了我生日禮物。”
謝珉突然笑起來,說:“他被人騙錢了,想跟我借錢,就送了我一雙鞋,醜得要命。”
隋仰也笑了,順着他問:“是嗎?他怎麽被騙的。”
“高額利息那種投資騙局,自稱沙特王子,找他投資油田,有點腦子都不會上當,”謝珉提起舊事,有些無奈,“他生活費全被騙光了,還欠了很多卡債,房租都交不起。我爸本來對我們生活費就扣得很緊,他哪敢說,知道我和同學一起賺了點錢,只能來找我。”
“你借了嗎?”隋仰問。
“嗯,沒辦法,到底是一家人,”謝珉說了個數,“還了我三年多,只還了一半就不還了,催他就裝死,真他媽沒用,那時候你才用了多久——”
他突然不說話了。
隋仰知道他本想說什麽,心微微跳得快了一些。他不想謝珉就此沉默,便替謝珉轉移話題:“你爸爸對你還是那麽嚴格?”
“是啊,要求那麽高,”謝珉語氣平靜,冷笑了笑,“公司沒給我多少股份,防我像防賊。”
“真他媽不想給他打工了。”他厭倦地抱怨。
隋仰想到了許多句式可以回答,然而每一個都太像承諾,太暧昧,會把好不容易維護得正常的關系弄糟,破壞氣氛,而且謝珉也并不會接受。
不過謝珉方才說的他大學時的事情,是隋仰在那時最迫切想了解的。
若将時間推回謝珉大二時,隋仰其實過得并不好。每晚累得脫力時,他會思考謝珉在做什麽。
現在從謝珉口中聽到,他便感到自己竊得了謝珉的過去——如果他們沒有分手,這些抱怨的話,或許當時謝珉就會在給他打來的電話裏說。
當然,隋仰實際上很清楚,做假設只是庸人自擾。
事情急轉直下的時刻來的很快,并不可逆轉。
隋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謝珉家,度過了他人生中最後算得上開心的一個晚上。
第二天一早,他醒來時,發覺謝珉已經不在房中。
謝珉以往總是起不來床,這天早得讓隋仰意外,隋仰下床走出去,見書房的門虛掩着,聽到謝珉在裏頭打電話。
隋仰本不想打擾謝珉,打算想回房,不料卻聽見謝珉說:“昨天不是已經給了你十萬了麽?”
“我聽見你說十萬的,怎麽又來十五萬,你別騙我,”謝珉把聲音壓得很低,“什麽這也能算錯,有賬單嗎,你把賬單給我看。
“就發到我這裏就行,你別去找他。
“……我一下沒有那麽多錢,盡快湊齊了給你,你再去他小區門口我就報警了。”
謝珉說話的語氣又輕又急,帶着隋仰沒聽見過的無奈,還有隋仰不知道他會有的妥協。
然後隋仰腦袋變得很空,發覺自己好像做了一件根本不該做的事。
他幻想自己成功将情感和現實分離處理,放置在兩個宇宙中,可是他并不能。
隋仰早就不是人人豔羨的天之驕子,情緒再鎮定,在現實面前也不堪一擊。
不是不在乎痛苦就可以消解困境,無能就是無能,他好像完全不具備避免謝珉跟着他一起受苦的能力。
“那你馬上發給我,我現在就看一下,”謝珉對電話那頭說,“快一點啊。”
隋仰回到了謝珉的房間,垂手站在床邊等待,過了一會兒,謝珉回來了,說:“你醒啦?我們出去吃早飯吧?”
謝珉看着隋仰時,眼神笑眯眯、亮晶晶的,像他剛才只是下樓喝了口水。
隋仰也很認真地看謝珉,回憶和猜測謝珉昨天是哪個時間替他還錢,怎麽表現得那麽自然,裝作什麽都沒發生,就帶他回家。他發現謝珉很有騙人的天分。
“你想吃什麽?”謝珉看他沒說話,又推推他的手臂,問他,“隋仰?”
他們出門吃了早餐,隋仰找了個借口,和謝珉分開了。
如果是現在的隋仰,便能有許多資源和辦法解決這件事。
但十九歲時他沒有。他承認,也只能接受。
父親剛出事時母親帶他拜訪了許多曾經的朋友,大多都吃了閉門羹,能借的關系全都借完,也只是九牛一毛。時至今日,每每想到那時的境況,他都為排山倒海的無力和焦慮所折磨。卓醫生勸告他盡量不要去想,但他的确不是每次都能做到。
那天最後,隋仰找了負責家裏案子的律師。
律師很忙,但人不錯。隋仰與他簡述情況後,他氣憤非常,給包工頭打了電話,和隋仰一起去了對方所在的工地對質。對方很是心虛,假模假樣地查了帳,說自己弄錯了,總共十萬,沒有更多,承諾自己不會再去找謝珉。
而後隋仰又和律師回到了律所,讨論了些後續的安排。
隋仰幾乎沒看手機,也一直沒聯系謝珉,到了晚上八點多鐘,他剛到家,謝珉便打來了電話。
他問隋仰在哪裏,為什麽一天都不找自己,也不來圖書館,隋仰起先沒有開口,謝珉有些生氣,連問了好幾次,隋仰才反應過來,說自己在家。
從謝珉敲開他家的門起,往後所有都是隋仰最濃重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