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謝珉睡了一覺,醒來時又在熟悉的病房裏。不過沒有前幾次的孤單感那麽強烈,因為隋仰居然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來到了仁山醫院。
天還沒亮,房裏蒙着一層灰調,昏暗、寂靜,護工安靜地坐在對面,呼吸都微不可聞。
隋仰站在病房通向起居空間的走廊的陰影之中,如同一尊高大的雕塑,隔的距離有些怪異得遠,遠到謝珉一開始都沒有注意到他。
謝珉醒來,腦袋昏漲,視物不清,胃部和喉嚨都有明顯的灼燒感,皺着眉想用手肘撐着坐起來,隋仰便動了,走出陰影。謝珉方才發現房中還有另一個人。
“我扶你。”隋仰簡單地說。
隋仰的右手按在他的背上,左手隔病號服搭着他的手腕。謝珉又感到了隋仰屬于人類的體溫,很熱,讓身體不适的謝珉安心。
護工也走過來,把床按起,詢問他:“謝先生,要開燈嗎?”
謝珉說好,護工打開頂燈。不過沒有想到連這樣的燈光,謝珉都覺得有些太過刺眼。他感到雙目刺痛,立刻閉起來,眼皮之外紅光大盛,靠近隋仰,沒有怎麽思考,将臉埋進了隋仰懷裏。
“先關了吧。”隋仰抱着他,對護工說。
隋仰的聲音就在謝珉上方不遠處,謝珉大病未愈,身體不适至極,十分脆弱,因習慣性眷戀隋仰的溫度,短暫失去了保持距離與禮儀的能力。
在醫院躺了兩天後,謝珉的身體恢複了少許。
父親來看了他一次,當時隋仰去公司了,不在病房。父親告訴他,警方将目标鎖定在醫院的送餐員身上,且那名送餐員在送完了謝珉的那一單後,便已離職,暫時還未找到他的去向。留在醫院的身份信息都是假的,但做得十分逼真,更引人懷疑。
“聽說你這幾天和隋仰關系不錯,”父親挑挑眉,說教道,“總算知道交幾個有用的朋友了。今時不同往日,他最近在餘海的動作可不小,你好好地穩固你們的友誼,以後肯定少不了好處。”
謝珉在喝水,木然地聽完,未做反應,讓護工和下屬都先出病房,對父親簡單說了他察覺到的工程問題。父親眉頭緊鎖,答應他回公司去查一查。
下午,隋仰來接他出院。
餘海的太陽又沒了,謝珉走出住院樓,上次吹了吹風,覺得冷得頭痛。
看車窗外陰沉的天氣,謝珉把手交握起來,用手心溫暖手指。
隋仰看了他幾眼,對他說:“謝珉,你不介意的話。”他的語氣和動作都是遲疑的,伸出手碰了碰謝珉的指尖,而後用手包裹住謝珉的雙手。
隋仰的手是真的很熱,朋友間不太常見的暖手被他做得自然和有界限。謝珉昏沉中尚未找到能夠拒絕的詞彙,手已經被隋仰捂熱了。
隋仰住在離謝珉公司很近的酒店公寓,一間雙層的套房。謝珉房間在樓上,他的在樓下。他找搬家公司和謝珉通着視頻,将必需品搬來了房子裏。
池源收到謝珉的消息,來找謝珉,看見隋仰,表情有一瞬間的驚訝。
謝珉不知道怎麽解釋,幹脆沒有解釋,讓池源跟他上樓去,讨論工作的事。
和隋仰一起住下以後,謝珉發覺生活過得不像自己想象中那麽不自在。
實際上,隋仰并未經常和他碰面。隋仰比謝珉還忙,在餘海垣港兩頭跑,他們見得最多的是在早餐時間。隋仰常常在深夜,垣港的工作結束之後才出發來餘海,上午在餘海工作,下午再回垣港。
謝珉第一次晨起下樓看見隋仰,十分意外,問他什麽時候來的,隋仰說的時間晚得令謝珉感到自己工作還是不夠努力。
後來漸漸地,謝珉便習慣在下樓看見在吃早餐的隋仰了。隋仰找的廚師做飯很好吃,謝珉住了半個月,體重回去了一些,看起來終于不再那麽形銷骨立。
他與父親提過的項目問題,父親找了專人來查,最終查到了項目的財務經理身上。經理在謝珉住院,項目無人監管期間假造工程合同,挪用了兩筆項目公款。但并不承認自己與醫院的送餐員有關系。
事情到這裏斷了線索。
三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江賜約謝珉出來吃飯,也帶了幾位謝珉認識的其他朋友,有男有女。
江賜的菜都是照顧謝珉的身體點的,其他朋友邊喝參湯,邊讨論自己有多久不曾吃過如此養生的飯局,一個朋友最後忍不下去,讓服務生開了幾瓶酒。
江賜沒來得及說,服務生給謝珉也倒了些酒。
謝珉将酒杯放在一旁,沒喝,又吃了一會兒,接到了隋仰的電話。隋仰問他在哪,說自己終于能早點來餘海,已經到家了。他聽出謝珉這邊的喧鬧:“你在外面?”
謝珉說:“和江賜在一起吃飯。”隋仰便問他要不要來接。
江賜耳朵眼睛都很靈敏,靠近謝珉:“隋仰?”他喝了酒,情緒高漲,得知隋仰在餘海,非要隋仰趕緊過來,讓服務生在他和謝珉之間加了個座位。
在場的人大多聽過隋仰的名字,不過并不相識,你一言我一語地讨論起隋仰的過去來。他們讨論中不摻雜貶義,但隋仰的過去本身确實是談不上平順的。謝珉默默聽他們說隋仰的父親、高中時跟母親和外婆一起四處敲門借錢、剛到垣港時的艱苦。邊吃喝邊聽了一會兒,謝珉遲鈍地發現自己喝的是酒,因為頭暈了,胃裏也熱了。
謝珉酒量不差,應該比隋仰這種喝了開始發酒瘋的好些,不過大概是因為身體還沒痊愈的原因,只喝了半杯,他便有些昏沉了。
謝珉放下酒杯,隋仰恰好進門。他把大衣給服務員,裏面穿着應該是白天穿的襯衫,領帶可能在家裏摘掉了,看上去挺拔沉穩,非常英俊。
他和幾個朋友打了招呼,在江賜的活躍氣氛中互相介紹了,坐在謝珉身旁,看了一眼桌上,靠近謝珉,低聲問:“你喝酒?”
“喝錯了。”謝珉說。
“……”隋仰沒說什麽,其他朋友都找話題和隋仰聊天,他便耐心地回答,與他們互留聯系方式。
有很短的一瞬間,謝珉覺得自己像突然回到了高中,大約高一,謝珉在遙遠的地方看着隋仰。隋仰擺出他那幅溫文爾雅、體貼随和的面具,自然地接受所有圍繞在他身邊的朋友的贊美,仿佛天生是社交明星。
謝珉左邊是隋仰,右邊是一個和他關系不錯的叫施善的女孩。兩人是大學校友,施善學藝術,比謝珉小一屆,已認識多年。
施善沒有加入太多和隋仰的談話,微微靠向謝珉,和謝珉閑聊。她說自己有個朋友過陣子要辦畫展,風格可能謝珉喜歡的類型。她翻出照片給謝珉看,問謝珉要不要在正式開展前去看看,有喜歡的可以預定。
謝珉翻了幾張,覺得畫得的确很有意思,便看了看自己的日程,和她約時間。
剛說好後天中午,謝珉去接她,隋仰突然加入了他們的話題,對施善說:“我後天也有空,能不能一起去?”
謝珉沒想到隋仰一邊說話還一邊聽自己聊天,施善愣了一下,對隋仰說:“當然可以。”
不知怎麽,謝珉覺得有點怪,拿起杯子要喝水,隋仰擡手,将他拿着杯子的手很輕地按了一下,說:“又喝錯了。”
“哦。”謝珉反應過來自己又在拿酒杯,換了水杯。
聚會結束,已九點過半,江賜喊着要續攤,謝珉已經有些乏力,續不動了,便和隋仰一起回去了。
隋仰自己開車,謝珉坐在副駕,系上安全帶,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說“好困”,問隋仰:“你今天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難得在垣港的工作結束得早,就過來了。”隋仰說着,啓動了車。
他聲音有些低,謝珉聽不出他是情緒不高還是疲憊,随意地和他聊天:“這次在餘海留多久,到後天看完畫展麽?”
“沒有,明天中午走,後天再過來。”
謝珉咋舌:“你是不是自己找累受啊。”
“要不我替你看看畫吧,”他勸隋仰,“沒事就別過來了。”
隋仰看了他一眼,笑笑:“逛畫展也不行了,謝總的地盤我來不得?”
“我是這個意思嗎。”謝珉罵他一句,覺得隋仰和別人交流都很正常,禮貌充足到虛僞,跟自己就永遠不好好說話,摸摸鼻子,不理他了。
到了家,謝珉和隋仰進電梯,隋仰收到一條消息。
隋仰拿出手機,像是一條音頻,他按了一下,是方才認識的飯局上的女孩子給他發來的關心:“我已經到家啦,你呢?”
謝珉聽得一愣,微微擡頭,看了隋仰一眼。
“這麽快就聊上了。”謝珉知道自己的語氣有點酸溜溜的,在心中希望隋仰不要發現。
隋仰把手機收起來,謝珉又忍不住說:“怎麽,不當着我的面回,是要回什麽我不能聽的嗎?”
電梯到了,他們走進家裏,隋仰拿着手機,笑了笑,問他:“那你要我回什麽?”
謝珉酒意未散,說話不能完全經過大腦,看隋仰似笑非笑的樣子,不知為什麽有點生氣,說:“那當然是回‘我也到了,今天見到你很高興,真想早點再見你’。”
“哦,”隋仰說,“原來謝總都是這樣回複別人的。”
“我下次也給你發發看,”他低着頭,看謝珉,“可以也這麽回我嗎?”
謝珉說“滾”。
他們站在幽暗的玄關,離得不遠不近,反正不到情侶會有的距離,這次輪到隋仰說他“白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