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人亡(二)
嚴一維找到媽媽的時候,房間裏的那個男人已經走了。他聽到了槍聲,哭着跑過來,從天花板的通風口往下一望,便哭喊着叫媽媽。
保镖驟然聽到這房間還有另一個人在。
臨時拖來的醫生手忙腳亂地收拾着地上女人的傷口,一個保镖拖下嚴一維便将他堵住嘴綁了起來。
少年哭着撲到女人身邊,拼命搖着媽媽。
陸先生不在,做主的人都不在,這孩子怎麽辦?
其中一個保镖說,幹脆一塊關起來吧。
陸先生起先還知道讓人吊住白娉婷的性命,但是那時局勢非常危險,他一不小心就會死在巨獸們的鐵蹄下。他忙着在外面給自己擦屁股,借勢力,找退路,差點就要裹鋪蓋逃出海外了。
白家找瘋了白娉婷。
然而那晚除了嚴一維,沒人知道白小姐去了哪裏。
白小姐就這樣消失在金城。
白家的關系在金城也像石沉大海。
很快,白老爺子抵不住內心的焦急絕望,病死了。嚴一維的父親從海外分公司回來,便是妻子失蹤,岳丈去世這樣的大事。白家獨木難支,他苦于能力有限,愛子也随之失蹤,幾度痛苦尋死。
白家這座大廈在幾大家族的絞殺下,分崩離析。
白家在海港灣的股份,被陸先生拆作幾份,掩人耳目地收購了去。
等陸先生回過神,想起白小姐這個人物,白娉婷已經死在被關的倉庫裏了。
倉庫裏關着兩個人,裏面什麽吃的都沒有,除了腐了的糧食就是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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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镖們才開始還來看看,送點吃的,或者叫個黑市醫生來看看。後來人雜事多,你推我我推你,裏面又整宿整宿地發着怪聲,吓得他們都不敢來了。
等陸先生派人打開那扇倉庫門的時候,白娉婷已經爛死在裏面。到處是老鼠的皮和骨頭,糧食散落一地,一個肚子大得撐不下的男孩如同野獸從裏面猛地沖了出來,跑了個無影無蹤。
陸先生自己就先吓了個半死,望着地上模糊臭氣熏天的屍體,怔怔地流下淚來。
他唯一愛過的女人也死了。
嚴一維至今還記得那飽一頓饑一頓的日子,媽媽奄奄一息,老鼠啃噬着什麽東西,倉庫裏有個發鏽的水管子,滴答滴答地永遠發着聲音,将他的靈魂都穿碎了。
他變得很餓很餓,很想吃東西,永遠都像吃不飽似的。
因為沒有人,像他一樣經歷過餓的滋味吧。
嚴一維面向陸先生:“所以,你說我該不該找你算帳?”
陸先生道:“不錯……你該找我算帳……你想怎麽算?”
“我還沒想好。”
“等你想好,我随時奉陪……不過,我時間不多了……”
嚴一維道:“不着急,有的是時間。”
嚴一維走了,連黑暗裏唯一的那只野獸都走了。
剩下的,那就是無窮無盡的黑了。
陸先生半夢半醒地昏睡過去,在夢裏,他似乎是回到了陸家最鼎盛的時候。身邊來來往往的人,觥籌交錯,人聲鼎沸。他心裏驟然一松,和他們說,哎呀吓死我了,我還以為我老了要死了,原來都是虛驚一場!
朋友們,你們到哪找樂子去?
忽然他又看到白娉婷,看到高繼明,吓得他屁滾尿流,逃了出去。這都是追魂索命的惡鬼到他夢裏來了。
恍恍惚惚的,他眼前一會又出現顧曼卿,每次都來和他要錢,他真是煩得很!一會又看到陸四姑,陸四姑嬌媚可愛,一向最喜歡他這個哥哥了。
可是他卻憑空就開始生氣,他很生氣!他在陸家的日子其實不好過,可是他卻不能生氣。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他開始壓抑自己,懂得了裝乖賣巧,喜怒不形于色。
他被兩個哥哥壓着,陸老先生又不重視他。家裏的好事從來落不到他身上。兩個哥哥又強大又有權勢,強大到無法撼動,守財奴一樣盯着自己手裏拿點財産。
陸四姑雖然崇拜他,和他親近,可她又分了他絕大多數父母的寵愛。
他真是讨厭那個小妮子!
可是怎麽辦呢,他也得陪她玩啊。
他一邊陪她玩,一邊等。等啊等啊,熬啊熬啊,終于盼着陸老先生病了。
他聯合陸四姑,讓這單純無知的小妹在老父面前進讒言,說老大老二都要害他!
一次不信,那就說兩次,總有能信的時候。
最終老父不得不信,暴跳如雷,在病危之時,拒絕讓老大老二近身,聲稱他們要圖他的家産!
他伏低做小,殷勤讨好,将老父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那是一個陰雨天,在陸家的老房子裏,老父親躺在床上,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有好幾天都在沉睡,因為他不睡就要瘋就要鬧,他不得不提議讓醫生開點安眠藥。
那次,陸老爺子還很精神,吃了兩片都沒用。
陸先生便一起給他吃了四片。
四片,将老爺子攻伐地徹底沉睡過去。
睡了好幾天了,醒不過來了。他們一家人都着急了!他不急。他們找了醫生來,都想等着老爺子醒來分家産呢。
這一房二房的等得眼睛都綠了。
早前他就在老爺子半昏半醒之際,聯合徐律師,逼着他重新改遺囑,修訂各房股份。老爺子無力反抗,被他逼得幾乎昏死過去。
那天,他進去,傍晚時分,他照舊伏低做小擦洗着老父身上的汗漬。
雖是做給別人看的,但他做事一向勤懇,認認真真擦洗着每塊皮膚。
忽然一擡頭,老爺子醒了過來。
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吓得他跌落在地,渾身的毛都要炸開了!
夢裏,那雙老父目光炯炯的眼睛望着他,穿透他的靈魂,将他釘死在罪惡柱上。
萬鬼侵噬,追魂索命,他們都纏到他身上來了。
他所有的親人、朋友、愛人,他的兒子,他經歷過的女人,他人生路上的夥伴,都向他來索命來了!
他怕什麽!
讓他們來!
他就是弄死了他們,搞死了他們,怎麽樣?
有本事都沖着他過來啊!
他在這世上犯下所有的惡,對不起所有人,但是他還擁有一個人,沒有對不起一個人。
阿雪,阿雪是不會背叛他,不會不要他的。
所有人不要他,他也不要所有人。
但他還有阿雪呢!
阿雪是他的骨血,是他一個人的。是他留給自己的。
他掙紮着要往阿雪的房間去,也不知道怎麽就擁有了無窮的力量,爬也要爬到阿雪的房間去。
最終他真的爬到了阿雪的房間,這邊沒有人盯着,老管家聽到聲音終于上樓來,看到他的樣子忍不住哭起來。
“先生,先生!你怎麽變成這樣了,他們不讓我上來,不讓我伺候你啊……”
老管家哭着,陸先生鎮靜地拍拍他的肩,伸手要:“兔子……”
給他兔子!
阿雪最喜歡兔子。
床上那只兔子他每晚抱着,陸先生也想摸摸那只兔子。他聞着房間裏舊日裏的氣息,專屬于阿雪軟軟的味道,老淚止不住地流淌下來。
老管家陪他一起哭。
他哭着哭着,桌上的一封信箋吸引了他的注意。阿雪就是這麽愛亂放東西,他想給他整理整理,不自覺地翻開來,卻是觸目驚心的訣別語。
——爸爸,你打我,還關我!你不愛我,我也不愛爸爸了!
陸雪羽出走之前留下的訣別信如同驚雷劈在他的腦海裏。
他不愛他了!不要他了!
他最愛的兒子也要背叛他,離他而去麽?
撕心裂肺的痛苦攫着他的心髒,讓他忍不住地放聲恸哭起來。
陸卓英早上是在陸雪羽的房間找到父親的,陸先生兩眼無光,病勢垂危,仿佛是要死了。
陸卓英翻了個白眼:“喂!你怎麽到這來了?我讓你到這來了嗎?”
陸卓英環顧整個房間,真是讨厭死這裏的味道。
陸先生卻仿佛傻了般,怔怔的沒有言語。
他原本是躺在床上的,忽然從床上撲下來,匍匐地爬到他的腳邊:“老三,我求你……救救阿雪……他只是個沒媽的孩子,只有我一個人可憐他。我求你,你救救他好不好?”
陸卓英滿腔怒火,悲從中來。
到頭來,他還是只想着陸雪羽。
陸雪羽是個沒媽的孩子,他就不是嗎?
他很想哭,很想很想哭。
他現在恨不得出去大哭一場,哭個三天三夜,哭死算了。
“你等着他被我折磨死吧。”
陸卓英發着狠道。
陸先生揪住他的褲腿,如同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他這一抓上!
他惡狠狠兇戾地詛咒道:“陸卓英!你生是陸家人,死也是陸家的鬼。不管你多麽恨我,陸這個姓你永遠都擺脫不了……我要你永遠都不放棄你哥哥,死都要顧着你哥哥,不然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陸卓英一把将他推到了地上。
陸先生吼出那聲詛咒,再也沒有了力氣。
陸卓英要氣死了!他要氣死了!
不該是這樣,他不滿足,他不夠!
他遠遠不夠!
陸耀宗不該說這些話,他不該說,他給他咽回去!
陸卓英抓着他,狠狠地抓着他。
然而此刻,陸先生卻聽不到他的怒火了。
陸卓英滿腔憤怒無處發洩,只好又恨上了那個虛無的陸雪羽。
陸先生開始嗜睡,家庭醫生來,也沒有查出他到底病得怎樣,只能照例吃着往常的藥。
老管家被派上來照顧主人了。
陸卓英氣得不再來。
等他隔日想起來,再來的時候,陸先生卻突然消失了。
他走到了陸氏公司的大廈頂上,陸先生獨自坐着輪椅,出現在大廈樓頂。
商戶、債主、媒體,人群蜂擁而至,都眼看着突然出現的陸先生。
陸雪羽不知道被折磨了多少天,終于放了出來。他後來不再倉庫裏了,武安将他安置在一個房間裏,但是也不能到處走,沒有自由。
每天會有一個奇怪的人來看他,那時他蒙着眼睛,承受對方赤裸的監視。
就在他快要承受不住,一天天的住下去要瘋了的時候,他終于被放了出來!
他從那輛黑車裏跳出來,拼了命地往家跑。被關了這些日子,他真的快要瘋了!他高興地往家奔,就想要見面就撲到爸爸懷裏。
和他道歉,哭着告訴他,他錯了,他再也不敢到處亂跑了!
然而回家看,竟是沒有一個人。
他驚慌失措地坐在樓梯口,變傻了,整個家就只剩下他一個人。
太靜了,他不由抱緊自己,苦苦在家裏等爸爸。
然而這時候他腦子一轉,忽然機靈起來,爸爸是不是去上班了呢?
往常爸爸不在家去哪裏?那不就是上班?
除了家爸爸去哪裏?那還是上班啊!
他狂奔上樓,拿了錢打車就往家裏的公司去。路上吵吵嚷嚷,人群擁擠,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心裏慌慌的,又很着急。
不要急,很快就見到爸爸了。
他催促着汽車往前走,陸氏前面的廣場忽然聚集了很多的人,人人都往天上望。
他顧不得那麽多,飛出汽車就往公司裏奔。忽然所有的人驚叫起來,從天上墜落一只龐然大物,轟然一聲摔肉餅一般砸在他面前。
血肉模糊的陸先生驟然出現在他面前,陸先生癡癡地望着他的愛子,陸雪羽怔怔地望着地上那團碎肉。父親倒在他的面前,胸口破了一個大洞。頭和身子好像分了家,扭成一種非常怪異又恐怖的姿勢。這給了他一種全新的感官的刺激。陸先生哼了一聲,吐出一個血沫,對着愛子說出最後一個字:“走……”
快走。
陸雪羽的天塌了。
# 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