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噩夢
陸雪羽一直覺得渾渾噩噩,好像在做噩夢。這個噩夢比之前被綁架的遭遇還要糟糕,那是人間煉獄。
在夢裏他夢見爸爸死了,變成一灘肉。所有人踩着鞋要從上面踏過去。他拼命地護住爸爸,拼命地叫着他們:“不要踩爸爸,你們不要踩爸爸!”
在夢裏,他哭得痛不欲生。因為那夢很真,血流到他的腳邊,是粘稠的鮮紅色。頭和身子分了家,四分五裂。他撿起頭,又抱不了身子。抱了身子,又捧不住頭,忙得他大汗淋漓。
他抱着爸爸,怎麽都抱不起。忽然想到,爸爸是真的死了,他再也沒有爸爸了。
那一刻,劇痛穿過他的心髒,讓他在夢裏哭了出來。
在半夢半醒之間,忽然又覺得這是夢啊,他安慰自己,夢都是假的啊。
他趕緊拍拍自己的胸脯,瞬間心裏輕松起來。醒來就好了,醒來什麽事情都沒有了。
對了,他還沒有回家呢。
他拼命地逃出來,爸爸還在家裏等着他呢。
他心裏這麽想着,但是那種濃重悲傷的氛圍依舊攫着他的心髒。
壓得他心裏沉甸甸的,無法喘息。
他急切地往家奔去,跑得心慌意亂,然後就在滿臉清淚的情況掙紮着醒了過來。
他看到床底下一片涔涔的光影。
熟悉的床帷掃着喪禮過後狼藉一片的木地板。
是真的!
爸爸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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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也沒有爸爸了。
沒有比醒來發現自己擔憂害怕的事真的發生更難過的了,他甚至哭得泣不成聲,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他不能接受。
他不能想,一想他的頭都要炸開了。
他什麽都不要了!
他只要他爸爸!
外面風忽然大起來,吹得窗子哐哐地響,無數的東西吹落地板。陽臺外面漆黑的天空驟然一亮,他陡然縮進床底下的角落,床底下不安全,太可怕了,他又逃出來,鑽進被子裏,将自己埋進被子。他閉上眼,堵着耳朵,渾身發抖,然後就聽見淩空咔嚓一聲。雷聲轟隆隆響徹在他耳邊,驚心動魄,吓得他的心都要停止了!
沒人知道,他最害怕雷雨天。
每次到了雷雨天,特別是閃電過後到雷聲響的那段時間,那種等待的憂懼再突然咔嚓一聲,能把他吓得心神俱裂。
每次,他都是拖鞋不穿,衣衫不整,抱着枕頭就往陸先生房間跑。
爸爸會一把将他拖上床去,抱住他,捂住他的耳朵,耐心等待那驚心的雷聲。
他躲在爸爸的懷裏,非常安全。
現在沒有爸爸了。
這風雨交加的雷雨夜,仿佛将他靈魂撕碎。他先是躲在被子裏,後又跳到床底下,抱着被子縮在漆黑的角落。仿佛被關進籠子裏的鳥,毫無章法地四處亂撞亂鑽。眼淚從他的面頰流下來,他睜着兩只驚恐的眼睛,精神都要崩潰了。
就在他即将崩潰的哭暈過去的時候,陽臺上忽然有一聲特別的響動。何金庭淋得渾身濕透地從陽臺爬上來,不斷地拍着窗子:“雪少爺,雪少爺!是我啊,何金庭,快放我進去!”
陸雪羽還以為鬼也來了,愈發的驚慌,何金庭拍了幾下窗子,生怕被外人發現。在這風雨凄冷的夜晚,他也是擔着人命關系來的。不能不來,陸先生對他有恩。
何金庭見拍窗拍不開,而裏面又似乎沒什麽動靜。他生怕陸雪羽也出什麽事了,幹脆一肘撞開那搖搖晃晃的陽臺門,闖了進去。
他在床底下找到了陸雪羽。
陸雪羽已經吓得不成樣子。
陸卓英走了,何金庭又來了。這一天天的,陸家成了人人都能來的地方。
何金庭要把房間的燈打開,陸雪羽不讓。何金庭沒辦法,只能抱着他到走廊外面的小餐廳。
餐廳昏黃的燈亮着,離窗子遠,隔了好幾道門,雷聲終于不那麽驚心了。
何金庭将陸雪羽挪到餐桌旁坐好,陸雪羽睜着他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流着淚發着呆坐在那裏,仿佛是沒有魂靈的。
何金庭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得懂,但是必須有話快說。
“雪少爺,先生是有留後路給你的。要麽,你現在跟我走。我有地方安置你,你現在不安全。要麽,先生給你存了十億,你拿了錢,自己找地方躲起來好好生活。這是先生留給自己的養老錢啊。好不容易才沒讓他們騙去。”
陸雪羽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他閉上了眼睛。
“雪少爺,你怎麽想的,要快些拿個決斷出來。”
陸雪羽不知道。
他現在腦子要炸開了,他好痛,渾身都痛。他簡直沒法思考,他不知道。
何金庭急得不得了:“陸家就只剩您一個人了。”
他又給他陳述利害,不管怎樣,這裏面都是一個走字。
然而陸雪羽不是哭,就是被吓得發抖。
他覺得自己再說一句,陸雪羽就要碎在他的面前。
何金庭無奈,正要強帶他走。樓下忽然有點響動,是老管家半夜醒了上來了。何金庭見勢就躲,立馬腳底抹油,從陸雪羽的房間跳窗逃了出去。
臨走還記得囑咐他:“誰都不要信!等我來找你。”
何金庭剛跳下陽臺,老管家上樓來了。
“少爺?你怎麽在這?”
陸雪羽怔怔地望着桌面,低着頭沒說話。
“少爺餓不餓,廚房裏有做好的飯,您吃一口好不好?”
老管家憐惜地看了看他,本來是沒想說的,但這可能是向陸雪羽坦白的唯一機會。
他忍不住顫顫地道:“少爺,先生不在了,我年紀大了,家裏還有個小孫子,我怕再見不到我那小孫子了,能不能求您,放我回家去……我知道,我這輩子都償還不了陸家的恩情。我對不起先生,對不起您!”
老管家跪了下去,抹着眼淚。
然而陸雪羽仿佛沒有魂般,什麽反應也沒有。
他太累了。
這一切塞在他的腦子裏,接連不斷,走馬燈一樣,他承受不了這樣的信息量。
雨在下着,然而他好像也不怕,起身往卧房走去。
他回去,回到他那張床上。
雷電交加下,他看到地上飄着的一張信箋。
水珠暈染着他的筆跡,觸目驚心的一句話:
“——爸爸,你打我,還關我!你不愛我,我也不愛爸爸了!”
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了。
臨別之前,最後一面,他竟然是這樣訣別地面向他的父親。
他沒有和他道歉。
他們吵了架。
他親手把刀捅進他的心窩裏,并且再也沒有機會向他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