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山雀找到的,是江慎親衛的随身信物,名為銀符。
作為當今太子親衛,這銀符是身份的象征,除非殒命不得離身。
那些跟在江慎身邊的親衛,每一個都是江慎親手從小培養,最短也跟了他十餘年。
江慎捏着那銀符,一時間沒有說話。
黎阮也沒說話,他抱着尾巴蹲在江慎腳邊,爪子一下一下摸着尾巴,默默安撫炸開的絨毛。
原本黎阮裝作普通狐貍,只是為了不吓到這個凡人,并不是怕被他發現真面目。但這相處幾天下來,他裝狐貍裝得太入戲,已經完全把最初的原因忘到腦後。
所以剛才被抓包時才這麽心虛。
吓得毛都炸了。
沒出息。
黎阮一邊摸着炸毛的尾巴,一邊在心裏訓道。
不過……
這個凡人發現他會說話,怎麽一點也不害怕的樣子。
上次不還被吓暈過去了嗎?
黎阮好奇地擡頭打量面前的男人,男人恰在此時開口:“小狐貍,你能再幫我個忙嗎?”
黎阮這幾天在江慎面前都裝作不會說話,聽言下意識就想搖尾巴回應,又想起自己已經暴露,才吞吞吐吐說了人話:“可……可以。”
他的嗓音比尋常男子更清亮一些,尾音帶着幾分軟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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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是江慎那日暈倒前聽見的聲音。
江慎語氣淡淡:“這同樣的銀符,應當還有十六枚,眼下就在那山中的屍身上。這十七人因我而死,我暫時無法為他們下葬,想給他們立個衣冠冢。”
“可我現在行動不便,你能不能幫我跑一趟,将這些銀符取回來?”
不僅不害怕,還想使喚狐貍做事。
黎阮把尾巴往身後一甩,正打算和男人談談條件,擡眼卻看到了男人蒼白的臉色,以及那略微垂下,沉得叫人看不真切的眸光。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男人露出這樣的神情。
這幾日相處下來,男人的脾氣從來都是很好的。與他說話時總是帶着笑意,被他搶走食物也從不生氣。
可現在,他卻覺得男人好像生氣了。
不只是生氣,好像還有些……難過?
黎阮的視線落到男人手裏的小鐵片上。
這東西,對他很重要吧?
到嘴邊的話忽然就說不出來了,黎阮擺了下尾巴,點頭:“好吧,我幫你就是了。”
黎阮拉着山雀引路,去了趟它找到屍體的地方。
到了他才發現,原來那是長鳴山西面的一片樹林。穿過這片樹林上山,便是他所居住的峽谷的山頂。
江慎多半就是從那裏跌落山崖,才落到了他洞府門前。
一場大雪過後,樹林裏已經看不出多少打鬥的痕跡,只有那數十具橫死的屍身,顯示此處曾經歷過怎樣殘酷的激戰。
“黎阮,我又找到一塊!”山雀已經來過一次,找得很快。可當它叼着銀符回頭,卻看見小狐貍伸出爪子,在一具凍僵的屍身上拍了拍。
山雀飛過去:“你在做什麽呀?”
“這樣他們身上就有我的味道了。”黎阮道,“那些動物聞到我的味道,應該就不敢吃他們了。”
長鳴山的冬天食物很少,這些屍身放在這裏,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山裏的動物吃掉。
他雖然被打回原形,但昔日的威懾還在,震懾幾只小動物綽綽有餘。
黎阮活了很多年,對生命的逝去本沒有多大感覺,可那個凡人應該是難過的,不然也不會露出那樣的神情。
幫都幫了,那就幫到底。
這世上哪兒還找得到比他更好心的救命恩人,那凡人不以身相許都說不過去。
黎阮這麽想着,對山雀道:“快找吧,弄完請你吃果子。”
山雀:“嗯嗯!”
那樹林裏的屍身除了有江慎的親衛,也有那日埋伏他的賊子。哪怕有山雀幫忙,要從這麽多屍體中找全銀符也沒那麽容易。
小狐貍這次去的時間比以往都長,回來的時候,卻不止帶了銀符。
江慎看着小狐貍将那十六枚銀符放到他手邊,又撲騰着前爪,想取下背在背上的包袱。
那包袱都快與小狐貍的身體差不多大了,也不知費了多大力氣才背上去,僅僅馱着就十分吃力。江慎伸手幫了他一把,把包袱取下來。
“這是……”
“我在樹林裏撿的。”黎阮抖了抖被弄亂的絨毛,得意道,“我這裏沒有凡人的衣物用品,就随便撿了些回來,感覺你能用得上。”
江慎又問他:“為何會選這個?”
他們自江南而來,身上都帶着随身行李,小狐貍若只是想拿些衣物用品,當是不愁的。
黎阮道:“因為這個料子最好看。”
其他的包袱,大多是棉麻質地,瞧着灰撲撲的。只有這個,用料厚實,黑色的布料表面繡着暗紋,在陽光下格外漂亮,黎阮一眼就看中了。
“江南織布坊今年最新的織雲錦,你眼光倒是不錯。”江慎道,“這本就是我的。”
黎阮驚訝地眨了眨眼。
這也太巧了吧。
說是巧合也不盡然,江慎身為太子,吃穿用度非常人可及。小狐貍有意往好了挑,挑中他的再正常不過。
江慎打開包袱,裏頭是幾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還有一套筆墨,和幾本書。
他回京這趟輕裝簡行,本沒帶什麽東西,但如今落到這般田地,這些東西倒是很有用。
江慎又翻找片刻,從衣物底部摸出了一把精巧的匕首。
這把匕首還是他幼年時,一位待他很好的皇叔贈于他的。據說,這東西曾經得過某位高僧加持,能削鐵如泥,除妖辟邪。
——按照坊間流傳的說法,妖族修煉不死之身,尋常凡間利器無法近身,只有特定武器才能将其除去。
皇叔贈他此物防身,應當也是這個原因。
江慎此前從來不信鬼神,并未将這些放在眼裏,留着這東西不過是因為故人久別,聊以慰藉罷了。
至于現在……
他擡眼看了看面前的小狐貍。
小狐貍壓根沒注意他在做什麽。
大概是因為這一上午都在幫江慎做事,沒顧得上吃東西。小狐貍把銀符和包袱交給江慎後,立刻跑到那裝着果子的小包裹邊,一只爪子掏啊掏,正從裏頭掏果子吃。
江慎笑着搖搖頭,将那匕首塞回了原處。
現在,多半也是用不上的。
江慎因為墜崖受傷,身上的衣物已經多處破損,小狐貍找來的包袱可謂幫了大忙。他換了件幹淨的衣裳,略微整理後,才去洞口立衣冠冢。
不過,他現在走路都成問題,挖坑的活自然又只能靠小狐貍幫忙。
小狐貍在山野間生活這麽多年,挖坑可難不倒他。他三兩下挖好了坑,幫着江慎把那些銀符埋了起來。
填土時,江慎就沒再讓小狐貍幫忙。
他坐在那土坑旁,親手捧起黃土,灑向坑內。
“安心去吧。”江慎道,“你們如今為我而死,這份恩情我銘記于心。”
他說話時聲音低沉,面上神情淡淡的,瞧不出什麽情緒:“此番種種,皆是因我失察所致。只要我還活在世上一天,你們的家人、親友,我都會盡力照料,保他們歲月無憂。”
“至于那幕後真兇……”
江慎說到這裏,話音忽然一頓。
他下意識看了眼蹲坐在身旁的小狐貍,後者一直望着他,見他停了話音,還疑惑地眨眨眼。
……待我尋到真兇,必定親手割下他的頭顱,以他的血肉來祭奠你們。
江慎在心裏補完這最後一句話,垂下眼眸,為這衣冠冢蓋上了最後一捧土。
做完這些,江慎想起身,卻沒起得來。
他今日是傷後頭一次下地,來回折騰了這麽久,體力消耗幾乎已經到了極限。
江慎沒與自己過不去,就這麽席地而坐,靠在洞口休息起來。
從他跌落山崖到現在,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洞府外的光景。洞府外是一整片樹林,地上鋪着柔軟的綠茵草地,依稀可聽見遠處傳來的水流聲。在這草木凋敝的冬日,峽谷中的樹木卻依舊繁盛蔥茏,仿佛就連季節更替,都驚擾不了此處的清淨。
今日是個大晴天,和煦的陽光透過頭頂茂密的樹梢灑下來,峽谷深處水汽蒸騰,說是仙境也不為過。
身處在這樣的地方,就連心情也會跟着平靜下來。
如果能常住下去……
江慎閉了閉眼,立刻遏制住自己這念頭。
他是當朝太子,他身上背負的是江山社稷,是黎民百姓。如今朝廷正值動蕩不安之際,尤其是他如今遇刺失蹤,外頭更是不知亂成了什麽樣。
他怎麽能有這樣偷閑避世的想法?
江慎無聲地舒了口氣,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小家夥。
江慎在這休息,小狐貍也沒走開,靜靜蹲在一旁陪他。那鮮紅的絨毛在陽光下根根分明,被微涼的風吹過,輕輕浮動。
江慎道:“如今我行動不便,這衣冠冢只能暫且立在此處,待我身體好些,便去林中給他們收屍,再将這衣冠冢移開。”
黎阮“嗯”了一聲,還是眼也不轉地望着他。
“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江慎問。
黎阮兩只前爪無意識踩了踩,像是有些猶豫,而後又下定決心一般,認真點了點頭。
江慎道:“想說什麽就說吧。”
“你……”黎阮問他,“你不怕我呀?”
江慎先前就幾乎斷定救他這只小狐貍是個小妖怪,所以聽見他口吐人言時,并未太過驚訝。雖然狐貍會說人話的确駭人聽聞,可面前這只狐貍,生得嬌憨可愛就罷了,說話聲音也軟乎乎的。
就連問這話的模樣,都可愛得有點冒傻氣。
江慎眼底帶了點笑意,從頭到尾仔仔細細來回打量它幾次,挑不出半點會讓他感到害怕的地方。
他想了想,換了個隐晦的說法:“你不害我,我便不怕。”
“我當然不會害你,我救了你呢!”黎阮尾巴擺得十分歡快,“我絕對不會害你的。”
這話江慎從小到大其實聽過許多次,無數人費盡心機讨好他,向他允諾忠誠,可最終能實現的,不過寥寥。這種承諾,若是旁人說出來,他一個字也不會信,也不敢信。
可現在偏偏是從這麽個小家夥口中說出來。
江慎又笑了下,點點頭:“好。”
“你剛才說,他們是為你而死,所以你要報答他們,會對他們的家人好。那……”小狐貍眼睛亮亮的,“那我救了你,你是不是應該對我更好呀?”
小狐貍這話說得很坦然,好像一點也不覺得施恩圖報是件奇怪的事。
這不失為一件好事。
不圖報的恩情,只會讓江慎覺得不安。
可江慎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眉宇微微蹙起。
“我自然也會報答你,不過……”他手中撥弄着不知哪兒來的草葉,神情難得有些遲疑,“你先前與那只小山雀說,留下我,是為了與我雙修?”
他望着面前這瘦瘦小小,他只用一只手便能托起來的小狐貍,十分不确定道:“你口中的雙修……是何意?”
總不能……是他想的那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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