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2章
謝太醫這石破天驚的一嗓子,喊得崇宣帝險些摔了手裏的杯子,淑貴妃險些折了尾指的長指甲。
水榭內一時間靜默無聲。
許久,崇宣帝才啞着嗓音問:“你說他……你說他怎麽了?”
“公子身懷有孕,已一月有餘了。”頭發花白的太醫額頭抵在地上,鄭重道,“老臣行醫多年,絕不會瞧錯,公子這的确是喜脈。陛下若不放心,可尋太醫前來會診!”
“這怎麽可能!”淑貴妃聲音都變得尖細,“他不是男子嗎,怎麽可能有身孕?他他他——”
仿佛是被她這句話喚醒,衆妃嫔也跟着七嘴八舌,紛紛議論起來。
衆人吵吵嚷嚷,水榭內頓時又變得熱鬧非凡。
“都別吵了!”崇宣帝大聲喝止,因說話太急,短促地咳了幾聲,站在他身後的常公公連忙上來給他順氣。
崇宣帝一邊喘息,一邊擡起顫抖的手:“去宣,把所有太醫都給朕宣來!”
常公公連忙派了個随侍的小太監去跑腿,崇宣帝倒回座椅裏,微微阖上眼。
當今聖上這些年脾氣越來越平和,衆人已經許久不見他這般失态,擔心觸了黴頭,都不敢再說什麽,各個鹌鹑似的回到原位。
視線卻還止不住往那紅衣少年身上看。
這位驚動了全場的核心人物,此時神态依舊十分淡定,甚至還惬意地伸手去桌上摸了把瓜子。
好像對于自己剛被診出了身孕之事,全然不驚訝。
不僅是他,坐在他身邊的太子殿下也全程一言不發,神情瞧着也很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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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江慎并不是淡然,他人都快傻了。
脈象顯示懷有身孕?
那不是……不是小狐貍的癔症嗎?
男子,不對,公狐貍怎麽可能懷孕?
江慎神情有點恍惚,壓根沒在意周遭在說什麽吵什麽,他的視線落到黎阮身上,少年也恰在此時偏過頭來,朝他歪頭一笑。
模樣還有點得意。
江慎:“……”
原來都是真的。
小狐貍這些天總是覺得疲憊,困倦,食欲不振,還犯惡心,這些分明就是懷孕早期會有的症狀,江慎在宮中待了這麽多年,早見過不知多少回。
何況小狐貍早就告訴過他,還說過不止一次。
可他一直沒有當真,直到今天之前他都以為……以為他只是患了癔症。
他先前那段時間是沒帶腦子嗎???
察覺到江慎的神情并不輕松,黎阮連忙收斂起那副得意的模樣,湊到江慎耳邊,小聲問:“我是不是做錯事了呀?”
男子懷孕這件事,在妖族都聞所未聞,凡間肯定更難接受。
以黎阮的能力,是可以施個法隐藏脈象,讓太醫診不出喜脈的。但因為方才聽了那些話之後有點氣不過,加上江慎也沒有阻攔太醫給他診脈,他自然以為這小崽子被診出來也沒關系。
所以他沒想着隐瞞。
可江慎為什麽……看上去這麽驚訝?
黎阮擔憂之餘又有些納悶。
他不是一早就知道他在養胎嗎?
黎阮疑惑地眨了眨眼。
衆目睽睽之下,黎阮不敢問太多。
江慎也沒有與他解釋太多,只是輕輕舒了口氣,不顧當場還有這麽多人看着,将少年摟進懷裏,輕聲安撫:“沒事,不必擔心。”
他這話說得很輕,卻沒有瞞過坐在身邊的崇宣帝。崇宣帝睜眼猶疑地打量他們一眼,但最終什麽也沒說,兀自閉目養神。
沒過多久,小太監便領着十幾位太醫來了臨湖水榭。
聖上沒再讓太醫在這麽多人面前給黎阮診脈,而是把人帶去了一旁的暖閣。屏退左右,只留下江慎、淑貴妃以及常公公在身邊。
黎阮被帶進內室,拉了一道綢簾擋着,乖乖讓太醫輪流給他診脈。
幾乎每一位太醫診完脈後,都要詫異地反複檢查多次,而後跑去一旁和人嘀嘀咕咕。
到最後,就連崇宣帝都不耐煩了:“到底是什麽脈象,能不能有人給朕一個準話?”
十幾名太醫擠滿了整個暖閣,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馮太醫出列了。
“回陛下,黎公子的确是男兒身,而且……也的确懷了身孕。”
馮太醫應當是全場最為詫異的一位。
他當初在祖廟,就曾經給這位小公子診過脈。但那時候,小公子的脈象除了有些虛弱疲憊外,沒有任何異樣,更沒有喜脈。
可他又記得,那時太子殿下也問過他小公子有沒有可能懷孕。
馮太醫當時還以為這小公子是受過刺激,這才導致意識不清。
現在看來,當是無風不起浪。
難道說,太子殿下其實擁有能夠讓男子懷孕的能力?
不愧是皇後獨子,本朝開國至今最受百姓愛戴的太子殿下,果真是不一般。
馮太醫這麽想着,朝江慎投去肅然起敬的目光。
江慎:“……”
“朕知道了,都下去吧。”崇宣帝揮退了太醫。
衆太醫離開暖閣,屋內只剩下幾位主子,以及随駕侍奉的常公公。
崇宣帝坐在主位,看着江慎掀開綢簾,牽着少年走出來,才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江慎讓黎阮在一旁坐下,自己則跪在聖上面前,低下頭:“兒臣不知。”
崇宣帝眯起眼睛:“你不知道?”
“是。”江慎如實道,“這些時日兒臣的确發現黎阮食欲不振,惡心嘔吐,但從未想過是身懷有孕。是直到謝太醫診出喜脈,兒臣方才恍然大悟。”
崇宣帝沉默下來。
他又看向黎阮:“你也不知道嗎?”
黎阮還當江慎那席話是在撒謊,本來也想跟着說不知道。可他又想起,自己剛才似乎表現得太過淡然,全然沒有驚訝的模樣,說不知道很難讓人信服。
小狐妖每到這種時候腦子都轉得飛快,他很快在心裏思索一番,低聲應道:“我知道的呀……”
崇宣帝皺眉:“那你為何不說出來?”
“我說了。”黎阮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樣,責備地看了眼江慎,“可太子殿下不信,我怎麽說都沒用,還當我是……是腦子有問題。”
江慎:“……”
崇宣帝詫異:“你身體如此不适,他也不請太醫給你診脈?”
“不給。”黎阮憤憤道,“他壓根就不相信我,要不是今天貴妃娘娘替我請了太醫,他還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呢。”
崇宣帝轉向江慎,斥責道:“朕看你的腦子才有點問題。”
江慎:“…………”
黎阮和崇宣帝一唱一和,雖是歪到正着,但也沒完全罵錯。江慎心下嘆息,朝崇宣帝磕了個頭:“兒臣知錯。”
沒等崇宣帝再說什麽,淑貴妃忽然開了口:“陛下,您不能這麽輕信于人啊!”
她似乎終于從最開始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厲聲道:“這世間哪有男子懷孕的先例,此事分明就是有蹊跷。依我看,這少年來歷不明,應當好好查一查,說不準是個什麽精魅妖怪……”
“淑貴妃何出此言?”江慎擡起頭,淡淡道,“這世間沒人見過男子懷孕,難道就有人見過妖怪化人?”
淑貴妃:“這……這……”
江慎:“再者說,不知淑貴妃想要如何調查,是送去刑部,還是送去宗人府?男子懷孕的确聞所未聞,因而沒有人知道其中會遇到何種艱險。萬一稍有不慎,傷了本殿下的皇嗣,陛下的嫡皇孫,淑貴妃負得起這個責嗎?”
淑貴妃張了張口,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江慎其實很少這樣頂撞長輩。
太子殿下對外的雷霆手段,身處宮中多少都知道一些。可此人極有孝心,哪怕淑貴妃并非他的生母,他在她面前,依舊表現得溫潤得體。
不僅是淑貴妃,他面對後宮任何一位妃嫔,都有禮有節,很少擺出太子的架子。
可現在卻不同。
他分明是跪着的,說話的語氣也極為平靜,但周身氣度一點也不顯弱勢。
淑貴妃看着那年輕的身影,隐約覺得自己好像見到了十年前,她剛認識的崇宣帝。
高不可攀,讓人望而生畏。
淑貴妃身形踉跄一下,整個人的氣勢瞬間弱下來。
她輸了。
暖閣內一時沒人說話,崇宣帝悠悠道:“太子說得有理。就算正要尋根問底,也要等到這孩子出生之後。否則,調查中若出了任何問題,傷及的就是朕的嫡孫兒,這可不行。”
江慎眸光斂下,閃過一抹笑意。
他方才讓黎阮不必擔心,不完全是在安慰他,因為這件事本身也不需要太過擔憂。
哪怕黎阮真被當衆診出了脈象又如何,這事就連黎阮自己都無法解釋,聖上查不出緣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而且,他也不敢細查。
崇宣帝口中說着不在乎江慎有沒有子嗣,但事實上,心中還是想要的。
帝王之家,怎麽會不想要個長子嫡孫?
黎阮如今懷上了江慎的孩子,哪怕他是個男子,崇宣帝也不會輕易動他。非但不會動他,還會要江慎加倍愛護,盡心照顧。
母憑子貴,這世道不公平,但的确如此。
江慎俯身跪拜:“謝父皇體恤。”
崇宣帝今日情緒大起大落,此刻終于有些撐不住了。他擺了擺手,讓他們退下。
只留下常公公随侍身旁。
常公公扶着崇宣帝去內室的軟榻躺下,見聖上依舊眉宇緊蹙,便問:“陛下可是還在擔憂太子殿下的事?”
“朕近來總給太子出難題,這回,是他給朕出了個難題。”崇宣帝嘆了口氣,道,“這種事說來連朕都不信,要滿朝文武和後宮妃嫔怎麽信,又要天下百姓怎麽信?”
常公公:“老奴倒是覺得,此事不難解釋。”
崇宣帝睜開眼:“怎麽說?”
“老奴曾經聽聞,古有後稷之母姜原,在野外踩到一巨人腳印,懷孕生子。後又有前朝高祖的母親,夢見與神仙交合,誕下麟兒。這種事古往今來皆有之,皆是上天庇佑的天命之君,難道這些故事就合乎常理?”
“還有,傳聞中說,世外有真龍,能與萬物撫育後代。”常公公笑起來,“咱們太子殿下能令男子懷孕,不恰好說明,他當是一位天命所向之君,是真龍天子嗎?”
崇宣帝悠悠閉上眼。
“要這麽說來,朕這個皇位,還真是只能傳給他了。”
“老奴鬥膽。”常公公後退半步,俯身下去,“但以老奴所見,太子殿下繼任大統,當是天下之幸。而且……”他頓了頓,笑道,“陛下心中應當早有決斷,否則又怎會屢次給太子殿下設下考驗?”
崇宣帝輕笑起來:“那可不一定。”
常公公一怔。
“萬一朕只是想試出,若朕表明态度,要将皇位傳給太子,當下誰會最心急呢?”
第一個心急的是三皇子,他假傳密旨,買兇殺人,想把太子截殺在京城之外。
第二個心急的是淑貴妃,她左右逢源,想讓太子斷絕子嗣,為自己牟利。
他退居幕後,坐看各方争鬥,就是想讓皇權這片深不見底的潭水平靜下來,看看是誰會等不及,自己浮出水面。
無論是三皇子還是淑貴妃,甚至是太子,都不過是崇宣帝的一顆棋子。其實他未嘗不知道這樣做會将太子置于險境,但他始終選擇作壁上觀。
一是為了看太子能否有破局的能力,二是,想知道水面之下還藏着多少人。
常公公轉瞬間便想明白了這些,後背出了一身冷汗。
但崇宣帝并未在意。
“不過,你說的這事倒是不急。”崇宣帝閉着眼,淡聲道,“男兒懷胎畢竟聞所未聞,十個月後究竟能不能生,能生出什麽,還未可知。”
“再等等吧,看他到底能不能給朕生出個孫兒來。”
離開了水榭,江慎總算能帶着黎阮回到住處。
這行宮的規模比不上皇城,住處自然也不比東宮,也就是東宮裏一間偏殿大小。
江慎揮退領他們到住處的宮人,轉身合上殿門。
黎阮已經殿內殿外跑了一圈,他推開殿內的窗戶,窗外正好種了一株桃樹,如今桃花開得極盛,幾根桃枝伸到窗臺上,遠遠還看見湖景。
“這裏看出去好美啊,江慎你來看——”
黎阮剛一回頭,被人從身後擁住了。
江慎彎下腰,下巴輕輕搭在黎阮肩上,手臂收攏,抱住他的動作極輕柔,但也叫人無法掙脫。
黎阮呆了呆:“怎、怎麽了呀?”
“沒事。”江慎低聲道,“只是想抱抱你。”
方才的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江慎心中算計着要怎麽護住黎阮,怎麽對付淑貴妃,怎麽應付崇宣帝。
直到現在,一切塵埃落定,他才終于有了一些實感。
要做父親的實感。
此前江慎一直覺得,自己不在乎能否娶妻,不在乎是否會有子嗣,他生來便背負着天下的擔子,所言所行皆是為了黎明百姓。
可現在完全不同了。
江慎摟着那具柔軟的身軀,手掌緩緩下移,落到對方小腹上。
黎阮還沒有顯懷,那小腹依舊是平坦的,透過薄薄一層衣物,能觸碰到那緊致光滑的肌理。
他摸過這裏很多次,但從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緊張,緊張得手都甚至有點發顫。
這裏有個孩子。
是他和小狐貍的孩子。
他何德何能。
江慎心口又酸又軟,說不清自己心裏是個什麽感覺。一會兒覺得仿佛置身夢境,為何這種天大的好事竟會落到他頭上。一會兒又有些責怪自己,這些時日什麽都不知道,害得小狐貍吃了那麽多苦頭。
他思緒一時複雜,忽然聽見黎阮喚他:“……江慎,我想問你個事。”
江慎溫聲道:“什麽?”
黎阮掙脫開他的懷抱,轉頭看向他,語氣難得嚴肅:“你不會之前真的完全沒有相信我吧?”
江慎:“……”
黎阮睜大眼睛:“你不會之前真以為我腦子有問題吧?!”
江慎:“…………”
少年滿臉的難以置信,江慎有點難為情,但又怕小狐貍與他生氣,吞吞吐吐解釋道:“我……我此前找太醫給你診治過,但那時……還診不出脈象,所以我……我……”
黎阮皺眉:“那是因為它之前只是一團靈氣,當然診不出了,它最近才長大的呀。”
“原來是這樣……”江慎神情難得局促,“小狐貍,你別生氣,我先前是真不知道,我……”
黎阮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終于憋不住,捂着肚子笑彎了腰:“你這個樣子好傻啊哈哈哈!之前還說我傻呢,明明自己最傻,笨死了……哎喲不行,笑得我肚子疼,崽崽都在笑你了……”
他一笑就停不下來,又站在窗口,整個院子裏都回蕩着少年肆意的笑聲。
江慎耳根發燙,輕輕磨了下牙,一把将人拽回懷裏,然後啪地一聲,合上了窗戶。
接着,他低下頭,将對方的笑聲盡數堵在了口中。
還洩憤似的輕輕咬了一口。
慣會破壞氣氛的壞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