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童玉女

興許是因為便利店裏關東煮的熱氣熏得人頭昏,也或許是晚上吃了太多精制碳水、高血糖讓大腦遲鈍——嘉策,這兩個字在聲帶上輕盈地躍動,羽毛般飄向浮空,在許曼的神智恢複清醒之前,這名字的主人已經轉過頭來。

依然是這張蒼白到幾乎沒有血色的臉。陳嘉策是那種很需要靠塗脂抹粉來維持氣色的人,天冷的時候尤其,否則就看起來半死不活的。她頂着這張半死不活的臉,平靜地點了點頭:“好久不見。”

“還沒下班?”

“正打算回家。”

陳嘉策在撒謊,外面在下雨,她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羊絨衫,連傘都沒帶一把。仿佛是為了給自己壯膽,她又重複了一遍:“車快到了。”

許曼露出和善的笑容:“快回去吧,挺晚了。”

陳嘉策抿着嘴,也微微笑了笑,像得到老師許可、終于能離開教室的小學生,她把手插進口袋裏,頭也不回地走出便利店。怕什麽呢,我還能在背後咬你一口?許曼這樣想着,噗嗤一下笑出聲。

沒等她想明白到底哪裏好笑,陳立潇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問她把車停在哪裏。公司的地下停車場彎彎繞繞,兩人捉迷藏似的找了十幾分鐘才坐進車裏,許曼坐在副駕駛調電臺頻道,情感節目、流行音樂、相聲,越往後信號越差,到最後,耳邊只剩哧哧的電流聲。她正試圖将其恢複原狀,陳立潇伸手過來,一把将電臺關了。

許曼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也不用問,左不過這麽兩件事。收購,陳嘉策。

陳嘉策。她又在心裏把這個名字細細咀嚼了一遍,出于一種近乎惡作劇的意圖,許曼說:“剛才在樓下碰到嘉策了。”

“是嗎。”

“你們現在下班還這麽晚?”

“還行。”

“你就挺晚的。”

他一腳踩下剎車,安全帶緊緊勒住許曼的前胸,差點把她今天晚上吃的東西都從胃裏擠出來。紅色信號燈照得她有點不舒服:“小心看路。”

“你想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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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轉頭,許曼也能感覺到陳立潇眼睛裏噴射出的惡意。

這種組成複雜的負面情緒已經伴随他有一段時間了,仔細想想,應該是從她向他求婚的那天晚上開始的。

小小的房間裏擠滿氣球和鮮花,她穿着五厘米的高跟鞋,艱難地單膝跪地,向他打開裝着對戒的絲絨盒子。所有親近的朋友和家人都在,爸爸謹遵醫囑戴着口罩,可是笑容像眼淚一樣流出來,不知是誰先開始的,大家的歡呼和鼓掌聲中,陳立潇慢慢彎下腰,面部肌肉紋絲不動地堅守在原位,許曼卻能看到他眼底的驚詫,然後恐慌和無所适從就像墨水一樣大團大團地暈開。

現在想想,這些情緒并沒有被成功消化掉,而是被他成功地藏了起來,藏在默不作聲起來喝水的深夜,藏在辦公室裏陰雲密布的氛圍裏,或者是衛生間裏放錯了位置的牙刷,比她想象得更久、更麻煩。

立潇什麽都好,就是優柔寡斷,這會耽誤他。

——這是章賦對他的評價。許曼和章賦相識于十年前,她在他就職的公司裏實習,算是她的mentor。他們斷斷續續地保持逢年過節會道賀的關系;陳立潇的公司拿到第一筆投資時,她留心看了一眼,驚覺男友的合作夥伴也是自己的老相識,這之後聯系才又密切了起來,她回國找工作,他也幫忙引薦了不少機會。

跟他比起來,陳立潇就像個不谙世事的男大學生,被他看得透透的。“他黏黏糊糊,你可不能夠啊。”章賦的笑容裏帶着隐隐的暧昧和惡意,“你要幫他做決定。”

所以她就幫他做了,僅此而已。

“你想問什麽?”陳立潇又重複了一遍。

“我沒想問什麽。”這是真話。許曼撥了撥頭發,輕描淡寫地說:“你也太看不起我了立潇。別這麽幼稚。”

他不吭聲,也不動,死死地盯着她。

許曼指指前面:“綠燈了。”

排在後面的司機已經開始摁喇叭,陳立潇松開剎車,車子徐徐啓動。開過兩個紅綠燈口,他輕聲問:“明天你要早起麽?我有九點鐘的會,可以順便送你上班。”

那個熟悉的陳立潇的靈魂又回到了軀殼裏。冷靜理智、懂禮貌的陳立潇。許曼玩弄着自己的發梢,心裏莫名騰起一陣灰。

罕見的低溫伴随寒潮襲來,許曼的嗓子一直都不舒服,和陳立潇提出早點回廣東,正好還能給她爸爸慶生。陳立潇倒像是這輩子第一次聽到廣東這個地名,頂着碗裏的面條,愣了好一會兒,說:“看公司裏的事辦沒辦完吧。”

“又不是制造業,年關還要收賬,我看這一屋子人大半都巴不得你小年夜就放假。”說話的當口,許曼已經刷了一遍航班信息,把手機遞給他,“周五這班不錯,就是早了點,七點前就得從家裏出發;周四晚上更合适。”

“周四吧。”

她噼裏啪啦訂好了航班,又開始給家裏打電話,邊聊邊往包裏收拾東西,說着說着就把手機塞到他耳邊:“我媽要跟你說話。”

許母的老家在汕頭,講粵語時總帶口音,速度又快,陳立潇總要放下手頭的事全神貫注,才能确保自己跟得上節奏;可問題也無非是這一套:幾號回家?機票買了沒有?要不要我們去接你們?婚紗在上海拍還是廣州拍?過年的時候叫你爸爸媽媽也來我們家吃頓飯吧?他一一應和,彬彬有禮,不動聲色地結束掉這場無休止的對話,把手機還給許曼。

許曼饒有興致地看着他:“你變了。”

他心裏一跳。“什麽?”

“以前我媽給你打電話,你都毫無招架之力。”她笑起來,“你記得麽?大學的時候每次我媽要跟你說話,我都不讓,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怎麽終止她的唠叨。”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确實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許曼心想。

在上班堵車的間隙中,或是洗澡淋浴的十分鐘裏,又或者是疊衣服收拾行李時,她利用這些碎片化的時間,反複地琢磨着飯桌上陳立潇聽她提起回家時的表情:起初是恍惚,接着就迅速變成不情不願,又因為禮貌和教養而努力忍耐着,不想被她發覺。

一件事情突然從記憶深處蹦了出來:時間節點是在去年春天,她臨時回國,來公司找他。他正帶着一幫人封閉開發,小小的會議室裏擁擠不堪,空氣中透着一種體力和智力雙重透支的緊張感。他坐在最裏面,旁邊擠着陳嘉策因缺乏睡眠而蠟黃的臉,兩個人不知道在說什麽,劍拔弩張的。陳嘉策戰略性地拉開距離,輕聲問:我說得對嗎,就應該這麽幹,你也知道的。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很吝啬地擠出一點點贊許的神情,又被他迅速藏進嚴肅的細紋裏。緊接着他擡起頭,看見了玻璃門外的許曼。臉上那種細微的贊許和笑意頓時煙消雲散,就是這個表情,那天早上在餐桌上的表情。

其實那時候他就已經看上陳嘉策了吧?他們之間有一種秘密的氛圍,微妙地橫跨了戰友和愛人這兩個身份,可惜當時她并沒有這種洞察力和耐心,她滿腦子想的都是:陳立潇和我,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可他這樣累,這樣辛苦,我怎麽能跟他開這個口啊?

最後她說:我們暫停一段時間吧。

她大老遠回來,就是為了說這一句話,給足了他緩沖餘地,也留夠了體面。她沒有說我們分手吧,反正我們也各有各的樂子;也沒有逼他非得怎麽着,在結婚和分開之中二選一。她很禮貌地說:我們休息一段時間吧。

“休息一段時間”,這個表述的真實含義非常暧昧,但陳立潇并沒有對此提出任何異議。因此在之後的數月中,許曼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自己的生活:工作,度假,去朋友家裏吃飯,偶爾上高級餐廳約會:既然是假期,那就意味着可以打破界限、享受非日常的生活,戀愛的假期也不例外。

她的生活似乎一直停留在二十出頭的那幾年。自己能賺一點錢,只需要着眼于當下和未來一到兩年內的生活,最多是明年要不要換個team或換家公司、離職前需要把年假用掉的話可以去哪裏玩。仿佛是青春期的延續,漫長、肆意、快活,如果沒有意外,這樣的人生還會繼續下去,除非某一天起,她開始對此感到厭倦——直到去年秋天,家裏打來電話告訴她:爸爸确診了胰腺癌。

在結束通話的瞬間,許曼明白,自己的後青春期結束了。她不再是蹦蹦跳跳的年輕女孩,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除了工作只需要考慮如何享樂;她年輕時共同狂歡玩樂的朋友們挨個離開,走進一夫一妻制、公寓樓或獨棟學區房、省油環保的高級日本車、垃圾分類和割草機;她的家庭對她有所期待,父親每天都在離死亡和衰老更近一步,最後的心願是看到她安穩地步入人生的下一篇章——就像一本嶄新的教科書,她一直努力逃避,可考試已經近在眼前,怎麽着都得翻開來了。

這也是她第一次慶幸自己當時對陳立潇說的是“暫停”而不是“結束”。暫停的意思就是,如果想要重啓,随時都可以。

他們從高中開始就在同一所學校念書,甚至兩家人住的地方步行距離不過十五分鐘,大學放暑假的時候,陳立潇經常去她家吃飯。她找到陳立潇,對他說了父親的病情,并邀請他去家裏吃飯。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看陳立潇提着兩盒保養品進來,懵懂、安靜,就像一只沖進圍場的食草動物,對即将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她握着手心裏的戒指盒,對自己說:就這麽辦吧,大家會高興的。

她搬進陳立潇在上海的公寓,每一塊地板、每一米踢腳線都是她盯着陳立潇、通過視頻通話确認過的,從材質到顏色都完美符合她的喜好。他把手機放在書桌上,去浴室洗澡,許曼端着熱茶進來。屏幕乍然亮起,陳嘉策的信息蹦出來,也不管她樂不樂意看,這話就這樣落到了她眼裏:“我們到此結束就可以。”

就像小時候在游戲機上玩的貪吃蛇,越吃越長,空間越來越逼仄,終于蛇的首尾相連,bingo,叮咚,游戲結束,game over。明白了。故事有了大綱,從頭串到尾,每一個伏筆、每一點蛛絲馬跡都有了完美解釋。

這就是最可惡的地方。她以為是她對不起陳立潇,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可現在什麽都掰扯不清了。

事到如今許曼都不知道陳立潇是怎麽處理他和陳嘉策之間的關系的,她甚至不清楚這兩人到底是什麽關系。看起來不像是戀人——至少沒人知道——但也絕非普通同事。她很清楚陳立潇的弱點,她有意無意地抓住了這些弱點,鑽了個空子,幾乎是是靠着脅迫,讓陳立潇進入了她的軌道。她的過度自信是這個馊主意的起源,而陳立潇的道德潔癖、優柔寡斷,讓整件事像失控的列車,駛入萬丈深淵。

也許她錯了。但錯的是方法和手段,不幸的是,要達到目标,這就是唯一的路。

許曼撫摸着毛衣表面的細絨,讓自己安靜下來。

時針指向下午四點,回家的行李已經收拾好,兩個行李箱并排放在門口。航班在兩個半小時後起飛,她坐在餐廳裏,等着未婚夫從公司回來、一起去機場,作為全世界最引人豔羨的金童玉女、最讓父母放心的模範戀人,手牽手敲開她家的門。

手機響起來。

“喂?”

陳立潇的聲音滞後了一小會兒,“……公司還有點事,你今天先回去吧,我坐明天早上的航班回廣州。”

“你在哪裏?”

“公司。”

撒謊。許曼心想。她沒有證據,但她知道他在撒謊,就像她看一眼陳嘉策,就知道陳嘉策在撒謊。但她輕輕巧巧地說:“好呀,那你記得改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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