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樟縣
長江中下游地區的冬季,典型的氣候特征就是濕冷,即便在這裏生活了十幾年,陳立潇依然在推門離開暖氣的瞬間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陳嘉策穿了一件很長的羽絨服,用帽子和圍巾把自己肩膀以上的部位罩得嚴嚴實實,站在一個小攤前面,伸手撥弄着推車上的蔬菜。天氣不太好,她的臉色看起來比往常更差,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像受驚的動物,擡起頭四下張望了一番,很吃力地從人群中辨識出了他的面孔,随後眼睛微微眯起來,挂上了一種困惑的表情。
公司年三十才正式放假,她破天荒地請了兩天年假,提前回到了樟縣。這裏的居民一大半都在附近的紡織廠工作,生産襪子,并銷往全國,有段時間他們住在一起,她幫他收快遞,一字一句讀出快遞發貨點,笑着說:“這就是我老家啊,特産是襪子,你知道吧?”
現在他就在這裏。站在擁擠的市場門口,耳邊充斥着喧嘩的叫賣、婦人讨價還價、男人叱責小孩的聲音,屠夫提着水桶走過,一股熱水浸泡家禽羽毛散發出的腥臭味暖烘烘地迎面撲來,陳嘉策撥開人群、向他走來的姿态靈活而娴熟。為了防止她一時沖動說出什麽無法挽回的話,陳立潇先開口堵住了她的嘴:“你媽媽告訴我你在這裏。”
“你去我家了?”她愣住了。
“你媽媽留我吃晚飯。”
“你答應了?”
“是。”
她沉默了一會兒,那雙因為臉部脂肪過少而大得吓人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末了嘴裏吐出一句話:“你是不是有病?”
“說話別這麽難聽。”
她不願意在這裏發生争執,壓低了聲音說,“我不會打擾你們,也請你不要打擾我的生活。”
“我們說好的是整理,不是稀裏糊塗地鬧掰。”他拽住她的胳膊,用了十分的勁,用一種溫和而冷酷的語氣向她說明現狀:“你媽媽說晚上留我吃飯,現在全家人都在家裏等你買菜。”
“你走吧,我會跟我媽解釋的,就說你突然有事。”
“我不會走的。”
“發什麽神經?”她突然爆發出一聲大叫,半個市場的人都扭過頭來看着這兩個人,這模樣陳立潇從來沒見過,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有個中年婦女從旁邊走過,突然認出了陳嘉策的臉,驚喜地打招呼:“嘉策啊?你回來啦?”
大約是陳嘉策的某個鄰居或親戚。陳立潇驚訝地發現她在瞬間收斂了猙獰的面部表情,代之以一種生澀的乖巧的微笑,彬彬有禮地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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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是你朋友呀?”鄰居探究的目光在陳立潇身上掃來掃去,“剛剛講話有點大聲的哦,我在門口都聽到了。”
陳嘉策的微笑紋絲不動:“朋友。”
陳立潇順勢上前一步,接過她手裏的塑料袋。
陳嘉策家住在臨街的一棟兩層樓房裏,一樓是小超市,二樓是三間卧室。陳嘉策的父母從前在紡織廠上班,世紀初時被買斷工齡,自己出來開了店。就是在這間小鋪子裏,陳嘉策念完了小學、初中、高中,然後考進了信大。她的大學錄取通知書被小心地裱裝好、挂在收銀臺背後最顯眼的地方,仿佛父母此生最高榮譽的勳章。
陳嘉策都一聲不吭,餓了半輩子似的只管低頭吃飯,她父親則非常健談,尤其是在酒後,三句不離女兒,俨然将她當成了老陳家最大的成就。說到興頭上,還要和陳立潇碰杯,陳立潇用晚上還要開車婉拒,他眼睛一橫:“睡家裏不就行了?”
“我吃飽了。”陳嘉策端起飯碗走開。陳母在背後叫她,她頭也不回,做父親的尴尬地沖客人笑笑:“嘉策脾氣大,大小姐,哈哈。你沒少吃她的苦頭吧?”
“還好。”
陳立潇本就不是來吃飯的,陳嘉策一離席,他也坐不住了,匆匆扒拉了兩口飯就跟着追出去,陳嘉策的腳程很快,他小跑了兩步才追上去,一前一後地和她一起快走。“你說我感情用事,你呢?”
“這跟感情用事沒關系。我們倆之間的事就應該留給我們自己解決,你不應該打擾到我父母。這叫不請自來。”
她牙尖嘴利地挖苦他。陳立潇顯然是強忍着不适,努力維持平靜,說:“陳嘉策,我從上海開車過來,單程五個小時,等會兒還得再開五個小時的車回去,你可不可以對我說點好話?”
陳嘉策停下腳步。陳立潇在她身後,一個急剎車也住了腳,只看見她用手背蹭了蹭臉,嘆了口氣,小聲嘀咕:“就這樣吧。”
“什麽意思?”
“整理的意思就是結束,這話我和你說過了。”
他在背後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提高嗓門:“我也說過,給我點時間和空間,我會解決的。”
“這個問題根本不可解,你自己也知道。”陳嘉策伸手把羽絨服的帽子戴上,甕聲甕氣地說,“如果有解決的方法,你根本不必和我說謊。”
“我沒有說謊。”
這種毫無意義的語言游戲令陳嘉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不說謊,但也不說出真相;不拒絕,但是也決不答應;不解決問題,但也絕對不會放下考卷。陳立潇在這方面并不是毫無進步,他很擅長于在堅持個人目标的同時,通過說一些廢話來假裝大家都各有所得、完美自洽。陳嘉策對此爛熟于心。
兩人一前一後站着,像中學時代班裏的吊車尾學生面對壓軸題:很努力地計算,可惜沒這個本事,于是騎虎難下,冷汗涔涔。
中年婦女騎着電瓶車從身邊呼嘯而過,不遠處有亮着燈的窗戶裏傳來男人粗聲粗氣的下流玩笑,一個荒唐的念頭從陳嘉策心裏升起來:前面十米就有個窨井蓋,她現在沖過去,立刻掀開蓋子跳進井裏,這樣是不是就可以擺脫這件事?
“陳嘉策!”
她恍恍惚惚地擡起頭,面前的年輕男孩用一種非常滑稽的姿态屈着腿,讓自己的腦袋和她保持在同一海拔,在她面前揮了揮手掌。
他套着件松松垮垮的短款棉服,把套頭衫的帽子掏出來露在外面,外套兩翼敞開,像只笨笨的鴕鳥。“你還醒着嗎?我給你打電話,你怎麽不接啊?”
你怎麽不接電話?你還醒着嗎?陳嘉策?
這三句話又在腦海裏緩慢地倒敘播放了一遍,陳嘉策像一個瀕臨溺斃的人,突然被拽上水面,新鮮空氣猛地灌進肺裏,激得她咳了兩下。容靖樂了:“見到我這麽激動?”
這小子自來熟到有點邪乎,陳嘉策總疑心他是不是肩負着傳銷組織發展下線的KPI。不過眼下她已無暇細究,只是震驚于他這種憑空冒出來的出場方式,毫無預警,太吓人了:“你不是放假回家了嗎?”
“我老家就在這兒啊。”他理直氣壯的樣子讓陳嘉策立刻覺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說着還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哎,我說要還你傘,你怎麽都不回我信息?”
“不用還了。”
“從小我媽就教育我拿人家手短。”
我那頓飯看你吃得還挺香。
陳嘉策忍住了沒說出來,這顯然不是個說俏皮話的好時機,陳立潇的臉色陰得能滴水,但容靖插科打诨這兩句也把她和陳立潇之間劍拔弩張的關系徹底沖亂,她不知該說什麽,容靖倒是繼續發揮自來熟的本事,視線落在陳立潇身上,問她:“這是你朋友嗎?”
“……我們老板。”
“你們公司福利不錯啊,還送員工回鄉過年。”
陳立潇并不和他對話,扭過頭問陳嘉策:“這位是?”
“朋友。”
“容靖,容積率的容,郭靖的靖。”
這句熟悉的自我介紹仿佛激活了陳立潇大腦深處的記憶,他看了眼前的男孩兩眼,很勉強地笑了笑:“我們是不是見過?”
容靖倒是真想了一想,說:“可能你來看過我們演出?在上海。”
陳立潇迅速失去了跟他進一步對話的耐心,自顧自地将和陳嘉策之間中斷的對話繼續下去:“總之,我會和許曼溝通的。我只是需要時間和空間。”
希望你不要鬧了。陳嘉策下意識地在心裏把後半句話補齊了。溺水瀕死的窒息感又一次襲來,陳嘉策的身體經歷一瞬間的失控,僵硬地倒退了一步。陳立潇過來抓住她的胳膊,試圖安撫她,被她一把甩開:“別碰我。”
容靖站在了兩人中間:“她說別碰她。”
陳立潇的手在大衣袖子裏攥成拳頭。陳嘉策想,他一定正在心裏快速計算着打容靖一拳的ROI——為了出一口氣,能付出多大的成本?是否值得?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為陳立潇從口袋裏掏出了車鑰匙,禮貌地笑了笑:“我還得回上海,我們假期後見吧。”
他的車就停在路邊,倒車上路一氣呵成。
人行道上空空蕩蕩,只剩下仍在發抖的陳嘉策,和把自己裝扮成一只花枝招展的鴕鳥的容靖。容靖低頭問她:“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陳嘉策幾乎發不出聲音。奇怪身體和精神都已經處在崩潰邊緣,她卻依然聽到自己冷靜地命令容靖:“你走吧。”
“我上哪?”
“上哪都行,別來找我了。我沒有錢,我也沒空和你玩,我沒那個本事。”
他驚奇地擡高眉毛:“你覺得我是圖你什麽東西?”
“我無所謂。”
“我挺喜歡你的。”
陳嘉策咬緊牙關:“……你說什麽?”
“我喜歡你,喜歡你也不犯法吧。”他用肩膀頂頂她,“哎,我舅舅買了一大堆煙花,明天晚上跟我一起去放?就在縣中後面,有個小山坡。”
她停止顫抖,擡頭看他的眼神像是觀摩珍稀動物。容靖摸着自己的板寸,心想:确實是剃得太短了。
“……你看着來吧。沒事就來,有事也不用管我,我自己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