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問題

麥琪說人倒黴了喝涼水都塞牙,這話不錯。再見到容靖,依然是在一個陳嘉策毫無防備的場合。

八月下旬,搬來上海兩個月後,周顯揚和麥琪賢伉俪終于找到了合适的房子,距離陳嘉策家直線距離一點五公裏,晚上吃完飯散個步就能到。這兩位過日子有點本事,兩個月攢下的家當比過去兩年還多,有陳嘉策幫忙,依然足足花了一下午才全打包好。

麥琪喘着粗氣:“明天一起來玩啊,新屋暖房。你叫上趙總?”

“趙總大忙人啊,出差去了。”

“那就你來,”她定了調,“我們倆在這兒也不認識幾個人,你得來吧?”

既然是慶賀喬遷之喜,就必須得帶點禮物。陳嘉策思來想去,帶了三樣麥琪在她家看中的東西:同款桌布、同款花瓶、還有同款咖啡機,用紙盒子裝好,一路捧到麥琪家裏。

周顯揚圍着買花生油送的塑料圍裙來開門,見了她就嚷嚷:“來就來嘛還送東西?”說着毫不客氣地接過來。房子不大,客廳朝西南,往外望去紅霞滿天,聽說房主在世紀初貸款三十年買房,如今價格已翻數十倍。麥琪笑嘻嘻地說:“就跟周顯揚他朋友的朋友他爸爸一樣。”

這串定語實在太長了,陳嘉策有點懵:“誰?”

“莎莎的朋友。”周顯揚把菜端到桌上,“你記得嗎,那個設計師。”

門鈴響起,容靖捧着大束鮮花和禮盒站在外面。

周顯揚真是把八杆子能打着的人都給搜羅來了。

晚飯開在客廳。麥琪買了一張小矮幾,朋友們來可以坐在地毯上上邊看電視邊吃東西,陳嘉策是首批游客。電視裏正在放一個比拼演技的綜藝,一群長相熟悉但叫不出名字的演員在熒幕上淚流滿面。

周顯揚在北京就是三人幫裏的大廚,幹絲、豆腐羹等小陣仗不在話下,甚至還能掌勺做些松鼠桂魚之類的硬菜。“請看,紅燒獅子頭。”他得意洋洋,正欲發表自己對淮揚美食的見解,大手一揮,身邊陳嘉策的筷子被打翻在地。

麥琪皮笑肉不笑:“哪來的領導瘾?”

“沒事。”陳嘉策伸手往桌子下探。坐在對面的人頗為友善地伸出援手,在桌子底下亂摸一氣,筷子沒摸到,倒是摸到了彼此的指頭尖,默契十足,挨了針紮似的縮回來。

周顯揚将功補過,去廚房拿新餐具,陳嘉策用勺子送了一口豆腐到嘴裏。她知道自己正在被觀察,幹脆擡起頭對視過去,容靖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睫毛一閃一閃,是心緒不寧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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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慶時匆匆忙忙,沒來得及仔細看,這人的長相變了許多:首先是頭發留長了,看起來就沒那麽冒失;其次,下巴上留着一小截青青的胡茬,感覺穩重了許多;最後在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鏡,模樣很是斯文。

若不是他目光灼灼,陳嘉策簡直懷疑自己從未見過此人。

飯畢,麥琪開了一瓶紅酒,話題往這位新朋友身上引:“周顯揚說你在玩樂隊,是真的嗎?現在還有在演出嗎?”

“業餘的。大學的時候去過那種小酒吧、live house,後來大家畢業了,各有各的主業,老湊不齊人,就達不到現場登臺的水準了。”他笑笑,“但我們在拍視頻,要看嗎?”

《香水》,視頻簡介裏寫道,收錄于世紀初謝霆鋒的pop流行專輯。一群人在灰色背景的排練室裏,陳嘉策認出好幾張熟悉的面孔,江游、還有那個鍵盤手。容靖依然是唱歌的那個。

“感覺和原版不太一樣。”周顯揚說,帶着一種懷念的語氣,“啊小學我們班女生都超愛謝霆鋒的。”

容靖說:“那肯定啊,我們是随便改着玩兒。不過和我們大學的時候玩的那版也不太一樣了,改編了貝斯的部分。”

餐桌對面的人兩只眼睛簡直像千瓦燈泡,陳嘉策扭頭看回去。他突然坐起來:“時間是不是不早了?”

周顯揚看看手機:“才九點,還好啦。”

容靖滿懷歉意:“明天周一要開早會,不能遲到啊。我等下打車回去,有人順路麽?”

麥琪叫起來:“嘉策就住你家附近吧?門牌號都差不遠。”

重慶确實多少有點問題,出差的那個周,陳嘉策每一天晚上都在做夢。

首先是夢見暑假在家寫作業,數學卷子難得要命,她寫到汗流浃背;半夜驚醒,才發現是酒店的空調壞掉了。接着是夢見陳立潇,站在烈日下問她帶沒帶傘,她說沒呀,陳立潇就滿面擔憂地說:這可怎麽辦?會曬黑的。

這事兒說來邪門,第二天出門當真忘了帶傘,但壞處并不是曬傷皮膚,而在于傍晚下了一場雷雨,她幾乎淋成落湯雞。

不過這并不是夢境的終點。

時隔兩年,她在夢裏回到了那個玉蘭花開的夜晚。小區裏的路燈剛亮起來,昏暗的燈光把每個人的臉型都照得很崎岖,陳立潇的嘴角向下垮,時而冷笑着,說:你不要後悔。

同樣是在重慶,狹小的索道車廂裏,容靖站在她身側不到半米處,幾乎貼身挨着:“你聽過過山車理論沒有?”

“吊橋效應?”

當你膽戰心驚地過橋,如果碰巧遇上另一個人,那麽這種由于恐懼産生的心跳加速,更容易被歸因為心動。

“差不多。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對吧?”

她擡起頭:“我知道吊橋效應,但你想說什麽?”

他拐了個彎:“你現在有沒有交往的對象?”

“沒有。”

“嗯。”他微微屈膝,讓兩人的臉維持在同一高度,“我想也是。”

我想也是。這已經是半個月前的話了,此刻陳嘉策坐在出租車的後座,突然又開始在心裏揣摩,拿捏不準其中陰陽怪氣的占比。

陳嘉策不害怕承認錯誤,但對于這個人,她總是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兩年裏她想象過再見容靖的場景,必定是她深思熟慮、打好草稿,給他發一張請帖來赴約,然後在餐廳裏給他磕上兩個頭:實在對不住,從前玩弄了你的感情,要打要罵,您請便吧。

但現在他就坐在這裏,不看她,腦袋又大又圓,是一顆飽滿的、沒有感情的猕猴桃。

猕猴桃突然發難:“你和周顯揚是什麽關系啊?”

陳嘉策輸人不輸陣:“你和莎莎什麽關系?”

他哧哧笑起來:“啊,你們倆,跟我和莎莎的關系一樣?”

應該想到的,這個機靈算是抖錯了。陳嘉策調整了一下語氣,溫和地解釋:“我的意思是,我們是朋友,同事。”

“你跟陳立潇不也是同事?”

車廂裏霎時安靜下來,只有導航軟件不帶感情地指揮前行或右拐。

容靖回過頭來。“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這樣講,只是開個玩笑。”

他就是蓄意報複,但陳嘉策能理解。所以她說:“這個玩笑對我來說不那麽好笑。不過如果能讓你覺得舒暢,那也OK。”

“為什麽?”他看着她,“你覺得我會通過口不擇言獲得快感?你還能咽下這個啞巴虧?”

車子在路邊停下,陳嘉策拿起包:“我到家了。”

他降下車窗,扒着沿兒把人叫住:“我是說真的,對不起。下周末我們有排練,你來看我們好嗎?游游也在,你記得游游的,對嗎?她去年結婚了,要不要來和她一起吃個飯?”

這時候又有點像從前的樣子了。

而陳嘉策也像兩年前一樣,依然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對他好也是錯,對他惡言相向又是絕不應當的,只能似是而非地點點頭。

這人小跑了兩步跟上來,眼睛在黑暗中依然發亮。“還有件事啊,陳嘉策,我得問問你。其實也沒有意義了,但我得問問你。”

“……你問。”

“那個時候,你喜歡我嗎?”

有人在背後叫她的名字,是趙鵬宇。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優衣庫T恤,白色亞麻短褲,腳上蹬着球鞋,從他的黑色轎車裏鑽出來,氣定神閑地走到她邊上,看看她、又看看容靖,低頭問她:“你朋友啊?”

陳嘉策點點頭。很奇怪,她生命裏出現的男人都是好人,但都無一例外很是麻煩。這場面過于熟悉,令她又一次産生了檢查路面上井蓋的沖動。

容靖沒出聲,握了握趙鵬宇伸出來的手,也低頭問她:“你朋友?”

“沒錯。”陳嘉策撥開他們倆走到樓下,做了個送客的手勢,“我現在要回家了。兩位朋友,你們請便吧。”

趙鵬宇跟着她一路上樓進門。陳嘉策不知道他想幹什麽,也不想揣摩,自顧自洗了澡出來,他正站在餐廳矮櫃邊看照片,直起腰指着其中一張說:“這是你?”

那是去沖繩團建,大家在海邊拍的合影。陳立潇作為老板理所應當地站在中間,許曼挽着他的胳膊,肩膀處的肌膚呈現出一種健康緊致的光澤,簡直像珍珠。大家衆星拱月地圍在旁邊,陳嘉策蹲在他們倆前方的陰影裏,面部光線暗沉,神情悲喜莫辨。

趙鵬宇給自己倒了杯水,在沙發上坐下。

“我去北京見到一個人,你猜是誰?”見陳嘉策不吭聲,他自問自答下去,“章賦。他離開悅時了,還是做回老本行,搞風投。”

“為什麽走?”

“說是理念不合,陳立潇太一意孤行了,他認定的方向就不可能改變,最終在公司形成一種迷信:陳立潇說的,就必須執行,必須成功。”

“以前不也是這樣嗎。”

趙鵬宇笑了:“你也這麽覺得?”

“都是打工人,難道感覺不出老板在搞一言堂?”

“我以為他對你不一樣。”他慢慢地說,語氣就像第一次在火車上見到,他問:你是陳嘉策麽?明明是已經胸有成竹,卻還要問出來,仿佛一種特殊的社交禮儀。他靠在沙發背上,姿态舒适而松弛:“那人是誰啊?”

繞了這麽大個圈子,終于繞回來了。

“以前認識的人。”

“看起來年紀挺小。你們怎麽認識的?”

趙鵬宇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愉悅、滿不在乎。陳嘉策覺得好笑。“我們嘗試交往過一段時間,但結果不好。我當時狀态很糟糕,而他還太年輕了。”她在他邊上坐下,側頭溫和地說:“這才是你想問的,對嗎?”

這番措辭很有挑釁的意味。眼前的男人緊緊盯着她,嘴唇抿成一根緊張的弦,好像已經預備好要往她臉上啐一口,忽然把杯子放在地上,站起來往門外走。穿好鞋子,他站在玄關處回頭:“你都不問問我為什麽提前回來了?”

“……為什麽?”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宣傳冊:“你上次說想看的展覽,我讓朋友幫忙弄到了票,就在明天。去不去?”

陳嘉策擦了擦鼻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趙鵬宇是個好人,溫和、正直、心裏想着她,可是她特意要說這些針鋒相對的話,叫他不痛快,這是為了什麽?

她看不清自己,只好走過去,把宣傳卡片拿在手裏,輕聲說:“去的,我會去的。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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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在原文基礎上修了一版,內容還是有更新的,看過的朋友可以再看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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