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重慶
“等會兒先去旁邊那家江湖菜吃飯,吃完後溜達溜達,解放碑、洪崖洞,這都順路。”周顯揚啪地合上筆記本電腦,轉身拍拍同事的肩膀:“你準備一下啊,馬上出發了。”
“好。”
“別光說不動,”他湊過去,感嘆道,“陳嘉策,公司給你發一份工資,我看還是給多了,你就是頭驢啊,知道嗎,驢。你比驢還驢。”
陳嘉策慢悠悠地關機:“何出此言?”
“驢好歹也得在前面吊個胡蘿蔔吧,你連胡蘿蔔都不用,眼睛一蒙,哎,自己就開始轉圈了。”
“……你去死吧。”
這位同事什麽都好,除了偶爾沉迷工作,共事兩年,周顯揚深知她的壞習慣。“快遲到了,我朋友幫我倆排隊呢。”
她終于從座位上彈射起來,渾身裝備不過一個帆布包,沒什麽好準備的:“走吧。”
重慶夏天的高溫讓人喪失一切在白日活動的欲望。太陽下山之前,在外行走但凡超過十分鐘,就會被熱風吹到神志不清、渾身冒汗;即便在入夜後,整座城市依然被高溫籠罩,一邊喝冰水,一邊還在流汗。在這裏出差一個月,每天晚上從辦公樓回酒店的路上,周顯揚都恨不得脫到只剩內衣內褲、赤條條地走。
這種天氣若非出公差,他自己是絕對不會來的。陳嘉策倒是很想得通,雙手往兜裏一插,說:“出趟差,換你免費來玩一個周末,機票酒店都由公司出錢,是不是爽到?”
“太熱了哎,我會做噩夢。”
“什麽少女病啊?”
“昨晚夢到在射日。”他比了個姿勢,“後羿射日的射日,差點沒熱死我。”
她笑得差點噴飯:“我也做噩夢了。”
“夢到什麽?”
“夢到前男友問我帶沒帶傘,我說沒有,他說:哎呀,這可怎麽辦,會曬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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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策故作扭捏,姿态滑稽,周顯揚來勁了:“什麽時候的前男友?”
“這是重點嗎?重點是我在嘲笑你,好嗎?”
新模塊上線半年,西南片區的用戶活躍度一直不佳,來重慶的目的是做用戶訪談。
但凡是出差,行程總是緊鑼密鼓:白天調研、晚上彙報,根據數據調整問卷、抽象結論,看不完的資料堆積成山,好在周末還能松口氣。周顯揚自诩是個頗為省心的旅伴,陳嘉策也比較識趣,萬事只閉上嘴巴跟着他走,絕不多瞎操一點心、多說一句話,結伴游玩的體驗堪稱絲滑。
他們用周末時間開車一百公裏去白鶴梁,五千多平米的岩面上篆刻着萬字歷史名家題刻,另有唐代以來數十個年份的長江枯水線。截至上世紀末,每年冬春季節,這岩面偶爾還有機會露出水面,之後三峽築壩蓄水,這裏被劃進庫區,題刻、詩詞、水文記錄,便永遠沉入水下。
博物館裏冷氣開得很足,陳嘉策站在玻璃地板上方彎腰,湊近去看題刻,周顯揚走到她身邊:“看得懂嗎?”
“看不懂還看,我這叫勤學上進。”
周顯揚看了她半天,突然湊近了說:“問個問題。”
“問。”
“前男友到底是什麽時候的前男友啊?”
“滾蛋。”
重慶是山城,道路多上下坡,沿途有小販叫賣新鮮蔬果,街邊小館子售賣當地江湖菜,火紅冒氣的大鍋菜品從後廚往外端,看了都冒汗。
周顯揚的大學學妹在本地工作,說要帶他們去吃正宗本地菜。兩人按照發來的定位一路攀山越嶺,摸進一條小巷子裏,又拐上兩個彎,終于到達目的地,朋友已經等在門口,遙遙地看見他們,揮舞着手臂招呼,而陳嘉策走得汗流浃背,只有力氣交換姓名。
“叫我莎莎就好。”這是位典型的巴蜀美人,下颌小巧、皮膚雪白,最妙處是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又大又黑,短袖裏伸出嫩藕似的胳膊,熱褲底下一雙細長的腿,走在太陽底下白得晃眼。
和周顯揚相反,陳嘉策還挺喜歡重慶的,或者說她喜歡一切陌生的城市。莎莎帶他們登上南山,她從背包裏掏出三聽冰啤酒,三人并肩坐在晚風裏俯視夜景,城市的燈光和車流絢爛如夢境,有情侶在背後竊竊私語,夏天的熱情在這座城市被發揮到極致。
“這裏和北京,或者上海,或者我長大的地方都不一樣。”她用蒼白的語言解釋,周顯揚望着天說:“是因為你對那些地方都厭倦了吧。”
“沒有厭倦,北京也很好。”
“胡說八道。”
“兩年,也還沒到厭倦的時候吧。”陳嘉策挑起眉毛,“哎周顯揚,是你先跑路的,誰也別說誰啊。”
“我不一樣,我是真的思鄉。”
陳嘉策做了個反胃的表情,站起來走開。
莎莎提議:“明天去吃火鍋好不好?還有我朋友。”
周顯揚擠眉弄眼,拿胳膊肘杵陳嘉策:“看情況啦,如果是帥哥就可以。”
陳嘉策看也不看他:“跟周顯揚比怎麽樣?”
“那差遠了。”
“連周顯揚都不如?那算了。”
“說什麽呢?”周顯揚跳起來,“莎莎你明天別帶她了,她不能吃辣啊,可菜了。”
次日還是一起出門。
莎莎推薦的餐廳依然在小巷子裏,銅鍋端上桌來,表面浮着厚厚一層牛油,滿鍋鮮紅的辣椒上下浮沉;鮮肉也要拿重鹽重辣腌制,燙熟了撈出來,肌肉紋理間填滿紅油,令人心生畏懼。
陳嘉策不信邪,硬着頭皮吃了兩口,嘴裏火辣辣地燒起來,趕緊求饒:“我要冰豆奶。”
莎莎高舉右手,有人走過來把一瓶冰汽水放在桌上,莎莎笑着叫道:“怎麽才到?你遲到半小時哎。”
來人有一雙修長的手,指甲修得幹淨齊整,青筋隐隐隆起,順着腕子往上隐入肌肉,一枚小巧的玉錢用紅繩綁住,吊在手腕上。
是食物的關系麽?口味過于刺激,以至于她開始神智不清。這樣想着,陳嘉策擡起頭。
莎莎站起來招呼她的朋友:“容靖,你坐我旁邊好不好?”
周顯揚還蠻喜歡這位新朋友的。長相端正,身材不錯,據說在上海做設計師,那麽腦子應該也夠機靈。更可貴的是,這人非常好玩,松弛、風趣、又懂得分寸。這年頭,松弛是非常難得的品質。
莎莎問他:“你請這麽久的假出來玩,公司能批嗎?”
“我兩年沒請年假,請五天假怎麽了?公司要倒閉啦?”容靖挑起眉毛,理直氣壯地回答,“哎,那個漏勺遞給我。”
莎莎咯咯地笑着,給他遞過去:“你跟周顯揚有一拼啊,工作狂。”
“我可不是啊,有個人生活的。陳嘉策才是工作狂好嗎?”周顯揚笑嘻嘻地反駁,随即叫了一聲:“哎,嘉策。”
“嗯?”
他指指她前胸:“衣服弄髒了。”
果然衣襟上有一大塊橙色油漬。陳嘉策記得自己往包裏丢過一根去污筆,低頭翻找半天,才想起出門前換了個新的帆布包。有人遞來一包濕紙巾:“用這個吧。”
擡頭去看,皮膚被白熾燈光照得發亮,紅繩好似手腕上一根細細的血痕。
容靖看着她,說:“吃完飯去便利店看看吧。你們下午去哪玩?”
旅行團就這樣無知無覺地加員到了四人。
解放碑,洪崖洞,處處都是類似景色、大群游客。正是暑期旅游旺季,一行人緊趕慢趕吃完飯,索道入口處已經排起長龍。周顯揚果斷決定先去上個洗手間,回來時氣喘籲籲地抱怨:“這兒不讓占位插隊,你們誰陪我去後面重新排吧。”
點兵點将點到莎莎,走之前還不忘叮囑陳嘉策:“我們在江對岸見,你們下車後就站在此處不要走動啊。”
容靖比了個OK的手勢。
無風的夜晚過于悶熱,僅有兩臺老舊的挂壁式風扇在頂棚上艱難運轉,間歇吹來一點點風。長蛇狀的隊伍裏,有游客從包裏抽出折扇,啪地一下打開,呼啦啦給自己扇風。陳嘉策心中感慨人民群衆的智慧真是無窮大,汗水順着眉骨往下淌。
容靖在身後問:“熱麽?”
“還行。”
“裏面應該有空調,進去就好了。”
在四周喧鬧的映襯下,兩人之間的沉默顯得尤為詭谲。陳嘉策想了好一會兒,主動開口:“你什麽時候畢業的?”
“你不記得我幾歲?”她開啓話題的方式不夠高明,被容靖抓住馬腳,繼而反問:“你現在在哪裏?我是說住在哪裏。”
“上海。”
“一直在上海?”
“中間去北京呆了一段時間。最近剛回來。”她說話像擠牙膏似的,費勁。
“難怪。”
“什麽?”
“我去你家找過你,你搬走了。還去過你公司,沒有人知道你去哪裏。你是不是也不回老家?哪裏都找不到你。我一直在上海,從來沒碰到過你。”
“上海這麽大,碰不到也不是奇事。”
“我們說的是一回事嗎?”
容靖靠在不鏽鋼圍欄上看着她。熱風從門外吹來,背上立刻又起了一層薄汗。她看人的樣子和兩年前,或者是多年前的那個夏天都一模一樣:安靜、抽離,充滿探究欲,但全然沒有溫度,好像希望看穿某種新奇植物的基因組成,好像她是第一次見你,卻已經什麽都知道了。
前方大門開啓,隊伍緩慢地湧動起來。容靖背起放在腳邊的背包,兩人被裹在人群中一道湧入閘機。
索道的車廂并不如陳嘉策所想,裏面擁擠、狹小,而且沒有空調。人們摩肩接踵地站在一起,共享彼此的汗味、口臭和飛沫;四周玻璃布滿手印,肮髒到妨礙視線。陳嘉策站在角落裏,幸運地擁有了一小扇窗,得以呼吸新鮮空氣。
窗外是滾滾奔流的長江,兩岸燈火通明,高樓大廈沿山脈矗立,絢爛得像賽博朋克電影裏的畫面。陳嘉策剛掏出手機,車廂突然猛烈晃動起來,她毫無防備地撞在窗框上,痛得眼冒金星。
車廂正好運行到江心,四下空空如也。有景區工作人員通過廣播喊話,說是索道故障,大約十五分鐘解決,請大家稍安勿躁,陳嘉策蹲下來,容靖像一把巨傘撐在她頭頂:“你幹嘛?小心被踩。”
“手機掉了。”
他在頭頂輕輕地嘆了口氣,蹲下來打開自己手機的電筒,在人群林立的雙腳中把她的手機撈了回來。這麽一上一下,渾身都在冒汗,陳嘉策顧不上發表真誠感謝,給周顯揚報完平安、順便安慰了大驚小怪的對方,挂掉電話才看清容靖蒼白的臉色。
在長江中心上方的百米半空中,生理性的恐懼壓過理智。
陳嘉策深受碰碰他的肩膀:“別怕。”
容靖扯了扯嘴角:“這是該你說的臺詞嗎?”
“這有什麽好争的。”
“這有什麽好搶的?”
“哦,你不怕。”陳嘉策看着窗外,和和氣氣地問:“那你要抓着我的手到什麽時候?”
他置若罔聞,掌心的溫度升得很高,兩只手汗津津地握在一起,不知是否與恐懼相關。
重慶的夏天,夜晚氣溫依然高達三十八度,狹小的索道車廂裏擠滿人,汗酸臭液和晚飯留下的油煙味混在一起,陳嘉策幾度感到反胃,別過頭去。
索道在十五分鐘後恢複通行。
車廂到達長江對岸,門一開,游客好似劫後餘生的泰坦尼克號乘客,争先恐後地向出口湧去。陳嘉策挨了好幾下踩,心中暗暗懊惱不應該穿涼鞋,想着就被撞了個趔趄,差點摔下樓梯,多虧容靖眼疾手快地拉住她。
人潮洶湧,他們從車廂走來,陳嘉策的手一直被他死死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