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陳立潇
在上海,真正的冬天要從十二月開始計算。
一場小雨綿綿不斷地下上一禮拜,淋不濕人,卻能使氣溫在三天內連降六度,這時候就應該把羽絨服和厚被子搬出來了。許曼請的阿姨據說會講三國語言、加普通話和上海話,這點小問題完全不在話下,陳立潇早上起來還納悶:這幾天都下雨,被子裏怎麽還有陽光的味道?
許曼說:“術業有專攻,你別瞧不起人,知道我們阿姨每個月工資多少嗎?”
他們從作息到飲食習慣都保持高度一致性,早上七點起床,運動半小時、再洗個澡。早餐必須要攝入充足的蛋白質、粗糧、水果和□□,中式西式不重要,營養均衡、并且有足夠熱量能支撐起一上午的高強度會議才要緊。
女兒坐在寶寶椅上發出聲音,她還沒有到一歲,這些聲音嚴格來說并不算語言,但許曼憑借母親的本能,可以從其中解讀出一些奇妙的信息:她尿了?餓了?屁股癢?喉嚨痛?還是哪裏不舒服?
養育新生命的過程宛如冒險,母親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主角,陳立潇常在某個筋疲力盡的深夜看到自己的靈魂緩緩脫離軀殼、升至半空,俯視着這個疲倦、茫然、無能的男人。這時候他會想起好幾年前的事,有一天他和一個女孩子在江邊散步,他們兩個都很忙,所以那是難得的閑暇時光,她突然問:你會靈魂出竅嗎?
他當時無法理解,微笑着聽她解釋:有時候我覺得被困住,就會假裝自己靈魂出竅……他當時無法理解,沒想到在結婚生子後擁有了這項特殊技能。靈魂出竅。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能自由移動,從而實現阿Q式的精神勝利。
“我今晚不回來吃,公司聚餐。”
許曼在休完産假後加入了老上司章賦的公司,現在保守點說,也是能在高層會議上左右規劃的角色了。陳立潇拿紙巾擦嘴:“我今天也不回來,晚上見一個朋友。”
“什麽朋友?”
“在美國的前同事,現在回來創業了,聊一聊發展規劃。”
許曼笑了:“那你得好好聊啊,跟錢相關的,都得好好聊。”
牙縫裏突然一陣酸痛,陳立潇站起來去洗手間拿牙線清理:一小塊雞蛋殼卡在了犬齒旁邊。
這麽薄、脆的小片碳酸鈣,居然弄得他吃不下飯,真是邪了門了。
回到餐桌邊,女兒正咿咿呀呀地怪叫,雙手在空中揮舞,啪地打翻塑料餐盤,會三國語言加普通話和上海話的阿姨立刻操着抹布從斜刺裏殺出來,像日本動漫裏來無影去無蹤的忍者。
會議、溝通、午飯、買咖啡、聽人彙報再向上彙報,每一天都是這樣,每一年都是這樣。時間是奔騰不息的河流,人一腳踏進去,就稀裏糊塗被帶到未知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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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立潇在傍晚準時下班,開車去了約好吃晚飯的地方。
此處是淮海路的一家餐廳,幫忙牽線搭橋的人是他在美國時的同事,見到他就沖上來狠捶他一拳,笑着引薦;一個穿着喬布斯同款黑色毛衣的男人走上前來同他握手,頭發蓬松,貌似随性,但無疑是精心打理的結果,每一根發絲都在它應該在的地方。
喬布斯男露出微笑,向他伸出手,說:“潇哥還記得我麽?趙鵬宇啊,我之前做推薦主架構的。”
陳立潇也伸出手去。
他當然記得。趙鵬宇這人是悅時剛起步沒多久、用高薪招來的技術專家,陳立潇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帶領一部分技術團隊,但他胸有大志,只拿這家小公司當跳板。正是平臺高速發展、內外矛盾重重的時候,趙鵬宇自己跑路不算,還帶動好幾個中高級別的工程師一起離職,不說深仇大恨,總歸稱不上好聚好散。沒想到數年過去,此君搖身一變,成了踩着熱門風口的創業者,九曲十八彎地來跟他套近乎,想讓他幫忙游說一項重要投資。
他的手汗很重,握上去像一條鲶魚,陳立潇收回右手,不動聲色地在燈芯絨的椅套上蹭了蹭掌心。
“還有嘉策,你總記得嘉策吧?”
黑毛衣讓開半個身位,一張蒼白到幾無血色、鬼魅般的面孔從黑暗中浮現。
那個邪門的雞蛋殼像燈泡一樣,啪地在陳立潇的腦海中發出爆裂驚響。
她把頭發剪短了,劉海碎碎地垂到眉毛下方,在臉上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身上穿着寬松的白色毛衣、牛仔褲和球鞋,質感粗糙、手肘處起球,但好在寬松舒适。看見他,她點點頭說:“好久不見。”
有個理論是,全球化進程中,地球上任意兩個陌生人所間隔的人不會超過六個。這項數字在創業風投的圈子裏更小,趙鵬宇學長的公司需要争取一筆重要投資,風投機構的人正巧是陳立潇的大學室友,他怕陳立潇記恨他當時覺得悅時前景不好、忙不疊跑路,求了第三方迂回婉轉地來約個飯。
現在看來,這件事還是做對了。
陳立潇挺給老朋友面子,不計前嫌,注意力都放在産品形态和技術實現上,連問了好幾個問題,讓趙鵬宇的神經久違地興奮起來,四人顧不上吃飯,聊得熱火朝天。一道香煎小牛排端上桌來,陳立潇突然問:“嘉策呢?”
趙鵬宇如夢初醒,發現身邊的人不知何時已經離席,包和手機都還放在椅子上,就是人不見了。
他借口上洗手間出來,在露臺上找到了她。外面很冷,陳嘉策指尖的香煙明明滅滅,煙灰簌簌掉落在牛仔褲上。趙鵬宇走上前去撣掉,摟住她的肩膀:“多冷啊。”
陳嘉策抓住他的袖口:“你們吃完了嗎?我有點困,能先回去嗎?”
“這才幾點啊。”他把腕表展示給她看,“再吃點?我喝酒了啊,你等會兒開車送我回去吧?晚上睡你家?”
飯局在九點鐘結束,走到餐廳外面時,夜空中飄起小雪。雲層被這座城市的燈光照亮,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粉紅色,上海的初雪就在粉色夜幕下無聲降臨。
趙鵬宇把所有人送上車,然後鑽進自己的副駕,一扭頭,只見駕駛座上坐着一個陌生男人。沒等他瞠目結舌地質問此人是何方神聖,陳嘉策站在外面,彎下腰敲敲玻璃。
“你幹嘛?”他降下車窗,茫然地問。
“我幫你叫了代駕,回去早點睡。”
“你去哪?我送你回去吧,都這麽晚了。”
她把鼻子和嘴巴都埋進圍巾裏,甕聲甕氣地說:“你走吧。”
他一拳打進棉花裏,有點急了,從車裏鑽出來抓住她的手:“上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問:“我和陳立潇之間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對嗎?”
趙鵬宇着實愣怔了幾秒鐘。從耳後到臉頰處的肌膚或因寒冷或其他緣故而迅速漲紅,如簧巧舌此刻突然失靈,他嚅嗫一會兒,只說:“那都過去了。”
“那你為什麽拉我來?”
趙鵬宇扶住她的肩膀:“你冷靜一點,聽我說。”
“請說。”
“你知道,他是我們和機構之間的重要橋梁。确實,我覺得你在場會讓陳立潇更顧念一些舊情,你也看到了,他今天對我們的态度特別好。之前我發郵件、打電話給他,他連一個标點符號都不會回的,嘉策,這是你的功勞……”
“就這些?”
“……你希望我做什麽呢?這個社會就是靠人情維系的。”他突然又懊惱起來,湊過來低聲地道歉:“這次是我錯了,對不起,嘉策,我給想岔了。我們都冷靜一點,好不好?”
她平靜而尖銳地反擊:“我沒有沖動。我完全理解你。但為什麽不能提前告訴我?覺得我會生氣嗎?因為我本性無理取鬧?因為我是個瘋女人?”
“你話別說這麽難聽。”
“說話難聽不算什麽,我要在飯桌上給你和陳立潇一人一個耳光,那才厲害呢。”趙鵬宇面如菜色,陳嘉策幾乎要笑出來,“但是請你放心,鵬宇,我今天沒有這樣做,以後也不會這樣做的。好嗎?請你放心。”
“是我做錯了。”
她拍拍他的手背,表示安慰:“今天很冷,你快回去吧。”
他垂着頭,嘴裏嘟嘟囔囔的。這時候趙鵬宇不是呼風喚雨、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了,而是家裏養的小狗,牙癢咬斷電線,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努力想要彌補,卻終究不得要領,只好可憐巴巴地說:“我下周過生日。“
“我知道的。”她摸摸他的臉,“我會去的,都答應你了。現在,你趕快回家洗個熱水澡、早點睡覺,好不好?別凍到發燒,現在這個季節太容易生病了。”
陳立潇把車停靠在在兩百米外的街口。
兩百米,正好是一個可以暗中窺視、不怕被人發現的距離,他隐身于這盞壞損路燈帶來的光照盲區,旁觀這對男女在上海初雪中的推拉。雖然聽不清,但不難猜到癡男怨女是永恒母題,雙方的肢體語言則令這場較量高低立現——陳嘉策,永遠是陳嘉策。面柔心冷、殺伐決斷,這是贏家的基本素養。
她把人推上車,自己頭也不回地向前走,趙鵬宇的車只在原地停了一會兒,還沒等她走上幾步就揚長而去。他素來是這樣的人,懂得停止無謂的掙紮、及時止損,可惜還不是陳嘉策的對手。陳立潇輕蔑地想。
有人在路邊嘔吐,坐在馬路上嚎啕大哭;外賣員騎着電動車在泥濘的路面上打滑跌翻,頭破血流地等120;陳立潇踩下油門,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跟上去。所有的這些事情,都似乎和她沒有任何關系。她只是向前邁步。
陳立潇曾經對她這個樣子非常熟悉:他們在空氣渾濁、人滿為患的會議室裏開會,衆人為一個按鈕的形态争得面紅耳赤,唯獨她坐在角落裏放空。人是在那裏,但你知道她已經離開了。這就是靈魂出竅。
陳立潇降下車窗喊她的名字。
陳嘉策真是好樣的,什麽都吓不到她。兩側路肩都畫着黃線,她也不管他能不能停,在路邊站定了,笑着問:“你也要我上車?”
陳立潇從車窗裏伸出手。“還你一樣東西。”
陶瓷兔子。她去日本玩的時候買的,還以為弄丢了,沒想到是離職時落在了前司。
“謝謝。”她收進口袋裏,“許曼還好嗎?”
“……都挺好的。”
“你們有小孩了?”她寒暄的語氣仿佛兩人是多年未見的老友,雪夜在此敘舊,“上次碰到趙曉眉,她給我看了照片,很可愛。”
“你要去哪裏?我送你去。”
她指指前方:“不用。地鐵站,我自己會去的。”
這人沒撐傘,細雪落滿肩頭,劉海已經濕成了條狀。陳立潇耐心勸解:“這麽冷的天,你別着涼了。”
“我自己會去的,謝謝你。”她揮揮手,溫和地拒絕,“還有兔子。”
雨刮器在玻璃上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音,是需要更新維修的信號。她固執地站在雪中,陳立潇一點辦法都沒有。
“再見。”她說,“陳立潇。”
結束了。陳立潇想,這次是真的結束了。
把紐扣放進他掌心的女孩,是他人生軌道中難得的偏移。這場偏移的影響如此恒久、漫長,以至于他在此後數年裏都有倒立行走的幻覺。工作,股票,投資,妻子,孩子,房子,車子……他是塔羅牌裏的倒吊人,在其間倒立行走,雙腳無法落地。他在等待的是一個結束的機會,現在終于到達,像雪終于落下。
再見。再見嘉策。
他對自己說。
手機屏幕大亮,許曼的名字幽幽浮現,要他去一家面包店買全麥吐司。“阿姨忘記買了……但我明天早餐想吃。”
好的,好的。他一一應下。挂掉電話再擡頭看,街道上的行人不知何時都已悄悄退出舞臺,雪茫茫地下着,陳立潇幾乎要把自己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