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容靖

“公司樓下便利店買的,上市第一天。”

一瓶礦泉水被放在桌上。瓶身做成晶瑩剔透的淺藍色,下半部分刻印波浪狀條紋,輕輕旋轉,如海浪翻湧。容靖打開來喝了一口:“嗯,農夫山泉有點甜。”

同事笑着調侃:“這是競品,你少在甲方面前胡說八道啊。”

他笑嘻嘻的:“我幹的活,還滿意吧?”

“看設計稿也就麻麻滴吧,一溜放在貨架上,确實挺漂亮。”對方湊上來:“發季度獎金了,晚上一起出去吃飯?”

“晚上我有排練。”

“什麽時候請我們去看演出啊?”

容靖提着包站起來:“現在大家都太忙了,沒多少演出的機會。”人都走到門口了,又回過頭來喊:“你自費來看我們排練吧,支持我們貧困藝術家。”

他丢了一個紙團過來:“還是你支持我吧,我貧困設計師。”

傍晚六點,上海的街道熙熙攘攘、車水馬龍。街燈已經亮起,巨大的奢侈品logo挂在高樓外牆上,一對青年男女停下腳步去看街邊的櫥窗,射燈照耀下,高跟鞋面上的碎鑽閃閃發光。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容靖靠着人行道的圍欄看着這對小情侶,就着一個熱乎乎的菠蘿包,喝掉了剩下半瓶礦泉水。

這是在國內市場上占了相當份額的礦泉水品牌,去年開始規劃新産品線,希望突破以往平價、低廉的形象,推出高端飲品,光是包裝設計就來回改了半年。容靖在家樓下的超市裏看到上市成品,400毫升的飲用水,标價八元。

他把瓶子扔進垃圾桶,轉身離去。

江游找了一個新的錄音室。她懷孕剛滿兩個月,因為冬天穿得太多,還沒顯懷,丈夫起初總是緊張兮兮、跟進跟出,挨了她幾次罵之後就老實了。

“我自己開車來的,等會兒要送你回家嗎?”她把吉他放進盒裏,湊過來看,樂了:“你還想着她?”

容靖把手機塞進口袋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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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行嗎?”

“能行不能行,我說了算嗎?”

“你們上次見面什麽時候?”

“她來看我們演出那次。”容靖掐指一算,“兩個月前?”

江游恨鐵不成鋼地把他拍得嗷嗷叫:“你怎麽還沒長大啊?就不能争取一下嗎?我都懶得罵你。”

容靖躲閃靈活:“那我派你去把她綁過來?”

商店櫥窗裏開始挂上綠色的萬年青、鈴铛和聖誕老人裝飾,聖誕節又快到了。莎莎在一個工作日的傍晚打來電話:“有空請我吃飯嗎?”

她辭掉了老家的工作,帶着一個小小的行李箱,重新殺回上海。容靖請她吃居酒屋,兩人對着熱鍋一頓大嚼,三杯兩盞下肚,醉意都上了臉。“家裏沒意思,還是想出來。”

“那你還回去嗎?”

“再說吧。可能過兩年又回去了,也不一定。”她擦擦嘴巴,“你找到她了沒?”

“誰啊?”

“你那位大姐姐啊。”她笑了,“你不會忘了吧?”

剛畢業那會兒,他們在同一個設計組工作。容靖剛搬出父親的公寓,不願再向父母要錢,高昂的租金、快節奏的工作、樂隊解散,每一件事都像頭頂的烏雲,還有不知所蹤的陳嘉策。莎莎剛結束一段戀情,就這麽花枝招展地走進了他的生活。

他們曾經一起度過一段荒唐的日子,每周六約會,結束後并排躺在地上。莎莎一邊抽煙一邊聊自己,從高中開始的男朋友、第一份工作、家鄉那段穿過高樓的輕軌。容靖躺在邊上,想一個找不到、抓不住的人。

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陳嘉策的名字。那個夏天曾發生的事,午休時間的蟬鳴,卡西歐電子手表,宣傳窗裏的大頭照,少年無緣無故的心動。除了陳嘉策,無人知曉。沒有盡頭的等待,這像是他的宿命。

後來她離開了上海,就像這座城市裏來來往往的很多年輕人一樣,對這裏感到厭倦、失望、疲累,于是離開。就像陳嘉策一樣。現在又回來了,就像陳嘉策一樣。

酒足飯飽,他們沿着人行道散步。上海的冬天又濕又冷,莎莎穿着薄呢外套,凍得呲牙咧嘴。容靖取笑她:“輕敵了吧?”

“可不是嗎。”她半是埋怨半是撒嬌,說話間已經到了容靖家樓下,她指着上面:“去你家坐坐?”

容靖笑了笑:“算了吧,啊。”

她愣了愣,撇嘴:“沒勁。”

“我是挺沒勁的,我守男德。”

她揮揮手穿過馬路,走到正中間突然又跑回來,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容靖猝不及防地倒退兩步,她笑得彎下腰,将他從頭到腳仔細掃了一遍,末了說:“你找到她了。”

容靖把手插在口袋裏,點點頭:“是啊。你怎麽知道?”

“眼睛、腳尖、身體的姿勢,都會出賣你。除了語言,還有很多信息。”她狡黠地眨眼,鑽進路邊的黃色出租車裏,隔着玻璃把兩根手指并起來、放到額邊,做了一個告別的手勢。

上海的雨雪天氣一直沒斷過,天氣預報顯示,聖誕節當天有黃色大雪預警。周顯揚和麥琪沒當回事,還特意打電話來問他放不放便出門,頗有“但凡腿沒斷就要得給這個面子”的意思。

容靖帶了一瓶紅葡萄酒上門,用禮盒精心裝好,莎莎帶了一大束花,笑嘻嘻地對周顯揚解釋:“我剛搬來,沒時間準備,你們先湊合看吧,啊?”

麥琪把家裏裝飾得紅紅綠綠,客廳的一角還杵着聖誕樹。周顯揚得意地宣布:“我們買了點小禮物,今天請大家來抽獎。”說着開始報菜名:“護手霜,巧克力,杯子套件,香氛精油……都是小東西啦,玩個開心。還有一組香水,男香女香都有。“

正說着話,有人按響門鈴。莎莎蹦蹦跳跳地去打開,發出驚叫:“嘉策!”

陳嘉策穿着一件及膝的深色羽絨服,鼓鼓囊囊地站在門口,很笨拙地接受了這個熱情的擁抱。她的身後空無一人,沒有趙鵬宇。

“我們分手了。”她在飯桌上解釋。

麥琪敲敲杯子:“今天我們聚在這裏,是為了慶祝我和周顯揚同學走進愛情的墳墓,屬于喜喪;同時慶祝陳嘉策同學死而複生,從泥地裏爬出來了,屬于新生。啊,來,大家舉杯!”

玻璃杯乒乒乓乓地碰到一起,容靖小心用力,總害怕把人家杯子碰破。莎莎跳起來,跑到窗邊拉開窗簾:“下雪了!”

“真的。”陳嘉策說。

鵝毛般的雪花從天上紛紛揚揚地飄落,外面的世界一片肅靜,好像整座城市的人和車流都消失不見了,相較之下,不久前那場初雪簡直就是雪界之恥。大家都趴到窗邊上來,陳嘉策也一樣,瞪大了眼睛看着外面,鼻尖碰到冰冷的玻璃,因反射作用而猛地往後一縮,頭頂磕在容靖下巴上,兩個人都痛得一聲悶哼。

周顯揚發表一些自創的迷信解讀:“碰碰平安。”

陳嘉策讷讷地問:“你還好嗎?”

容靖咧開嘴說:“怎麽,你要賠錢給我啊?”

她歪着頭将他上下掃了一遍,開口說:“被撞到頭的是我還是你啊?這麽一會兒就腦震蕩了?”

雪越下越大,晚上十一點,小區路面上已經積起了薄薄一層白色。出租車排位到一百名後,莎莎住在浦東沒法子,容靖和陳嘉策的住處都不算遠,兩人接受麥大姐的衷心建議,決定放棄幻想,步行回家。

外面的世界靜悄悄的,腳踩在雪上,發出碎冰摩擦的吱吱聲。容靖走在前面,回頭去看,陳嘉策一聲不吭地跟在他後頭,踩着他的腳印往前,突然腳下一滑,猝不及防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容靖在心裏嘆了口氣,回過來扶她。“你跟在我後面,享受我的革命成果啊?太沒勁了吧?”

她的嘴巴一張一合,白色霧氣從裏面大團大團冒出來:“怎麽着?”

他把傘塞到她手裏,在跟前蹲下,“上來,我背你。”

陳嘉策看了他一會兒,伸手圈住他的脖子。他身上有股很好聞的香皂味,和任何人都不一樣。她把臉埋在他圍巾裏,輕輕嘆氣。

“你可真行啊,繞這麽大一圈。”容靖說。

陳嘉策望天:“這不挺好的嗎,也繞到這裏了。”

“好什麽好。”他哼哼唧唧的,“累死我了。你不累啊?”

“我也累啊,”她輕輕地親吻他的耳朵,小聲說。

容靖愣了愣,笑起來。

他們慢慢地向前走,今晚沒有任何事等着誰去做,也沒有人在等她回家。松枝被積雪壓斷,汽車在泥濘的小道上行駛,她伏在這個人的背上,他的步伐平穩、節奏徐徐,像一艘小船行駛于暗夜,風平浪靜、偶有搖曳,她是無知乘客,在艙中睡得香甜。

陳嘉策把下巴靠在他肩膀上,說:“現在我看到了。”

“看到什麽了?”

“我們的影子。”

她指着雪地。兩個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被路燈拉得好長好長,很滑稽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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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啦,之後的更新都是修改錯別字+更新番外(如有)。這段困頓的時光,和這個充滿困頓旅程的故事,感謝大家陪我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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