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你的陳年記憶中,有沒有這樣一個人,你們瘋狂地愛着對方,沒有原因,又可能因為相貌、肉體、味道,或者別的。你們的愛情就像山洪,奔騰而來,勢如破竹,即便歸于平靜,也浸潤了腳下的土壤,你之後開出的每一朵花,長出的每一棵樹,都是這場暴風洪水的果實。

——題記

★2017年5月3日

Z市。

柳母買菜回來,對柳父說:“今兒個是你生日,總該打個電話叫女兒回來吃飯吧?”

柳父漠然,“我生日,應該是她主動打電話說要回來吃飯,不是我巴巴地去請她。”

“自從那次回來,你給了她臉色,還說了那些不好聽的話之後,她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同我們說一句話、見一面了。為什麽不趁這個機會好好修複一下關系呢?”

“好好的老公,非要離婚,又外面找了個不三不四的人回來,我罵她兩句還不行?”

柳母無奈,知道丈夫是刀子嘴豆腐心,趁他去洗菜的工夫,偷偷給柳浮聲打了個電話,但話筒中居然傳出了“您所撥叫的用戶已關機”的聲音。

咦?這是什麽回事?她嘆了口氣,等中午快吃飯的時候又打了一個,還是得到對方已關機的回答。

——————

★2015年10月4日

飛機即将降落在G省龍騰機場,柳浮聲從小憩中醒來,頭疼得厲害,大腦裏像有一只孫悟空拿着金箍棒變成的錐子,一下一下鑽着腦仁。她不睜眼還好,一睜眼,臨走前關揚那幾句話就一遍遍回放:

“好好的,離什麽婚?”

“對,我确實沒辦法在那方面完全滿足你……你想要,可以出去約,我絕不管你。”

“我騙婚?婚姻不就是這樣各取所需?”

“你非要用這種方式逼我簽離婚協議?!我都自願戴綠帽子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空姐收毯子了。”專欄的攝影師大熊提醒道。

柳浮聲回神,趕緊把毯子雙手捧了出去。她執意分居幾個月,關揚卻硬是跟她磨到去機場前最後一刻才簽了協議,這段曾經讓她幸福甜蜜又心如刀絞的感情畫上了句號。等她出差回來,就把手續辦了,搬離婚房。

下飛機後幾經轉車颠簸,來到了墨格河風景區。她受聘于近幾年興起的一個旅游網站,是旅游線路專欄的采寫,諷刺的是,這份她喜愛的工作還是關揚幫忙聯系的。此次與老王、大熊、毅輝、錢欣等人組成的采風組就是為墨格河專題而來,恰好跟一個地質隊同行,主編老王說這是個很好的結合點,順便記錄一下地質隊實地研究過程,增加一些懸念,抓住網友眼球。

在賓館休息一夜,第二天,墨格河所在墨格鎮分管旅游的副鎮長和景區負責人李達盛帶着他們一起先參觀景區。他們幾個人坐在12座的竹排上,沿着墨格河一路漂流。

景區獨特的喀斯特地貌讓兩旁的山勢呈現奇異詭谲的走向和形态,因還不到旅游旺季,河面上的竹排并不多,涼風習習,心情抑郁的柳浮聲倒有幾分惬意起來。

關揚已是過去時,她要重新開始。

艄公劃至一處開闊處,忽然停了下來,大家放眼一看,這片開闊的水域已停了有十幾只竹排,顯然在等待着什麽。景區負責人李達盛解釋道,一會兒有特色表演。大家的目光紛紛投向岸邊,可那裏除了險灘崖壁,并無其他。

大家耐心等待着,十分鐘後,幾個身着鮮亮服裝的男女依次出場,艄公才用方言腔很重的普通話介紹道,墨格河獨特的氣候和地形優勢,孕育了許多珍稀的草藥和菌類,最出名的就屬野生鐵皮石斛、天麻和松茸、猴王菌。以往,大多數當地人以采藥為生,攀岩壁如家常便飯,野生鐵皮石斛和天麻越來越少,價格昂貴,但人們還是趨之若鹜。後來,随着政府對珍稀物種保護力度加強,這些野生草藥被禁止采摘,攀岩采藥的技能漸漸失傳,基本沒人會再攀岩采藥,只作為一種表演,呈現給游客們,被游客戲稱為“蜘蛛人”。

正說着,其他竹排上的游客驚呼出聲——“看!那兩個沒有保護繩的!”

柳浮聲定睛看去,只見先爬上去的一男一女腰上還別着安全繩,後兩個爬上去的男女身上竟然沒有任何保護措施!

“他們怎麽不帶繩子的?!”柳浮聲不禁問。

跟游客們的驚異相比,見怪不怪的艄公尤其淡定,嘿嘿一笑,“以前人攀崖采藥,哪個是帶繩索的?這是真功夫,全國只有我們這裏看得到。”

大熊一邊用長焦鏡頭猛拍,一邊叫,“卧槽這……摔下來可死定了,這麽高!”

老王摸着下巴,懷疑地說:“這也太危險了……是不是暗地吊了威亞?”

李達盛擺擺手,“那是作假的東西,我們何必?”可能是考慮到這幾個人都是媒體人,他含糊地說:“有買保險的……”

毅輝并不信,嘀咕道:“這種高危職業,那個保險公司要承保?”

大家的心都随着蜘蛛人的上移而懸在半空,直到他們登頂,“采”到一棵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草藥”,放進身後背着的竹筐裏,才放松下來。

幾個蜘蛛人很快消失在游客們的視線中,艄公們重新上路,撐着竹排繼續漂流,口若懸河地訴說着兩旁山體不知是真是假的誇張傳說。

中午,景區安排地質專家們和采風組在內部食堂的包廂裏用餐,大家果然都對蜘蛛人這個表演項目印象深刻,根據地質專家們之前的研究結果,這種先民傳下來的技能還有可能跟懸棺風俗有一定聯系。

幾杯酒下肚,李達盛也些許放開,話也多了起來。他說,不帶安全繩攀爬岩壁無異于刀尖上行走,一般家庭的人都不會來幹這個。整個景區,其實只有兩個這樣不戴安全繩的蜘蛛人——

一個40來歲的婦女阿鹿,她父母早亡,後來嫁了個老公,生了個兒子,日子卻也不好過,那個男人竟然夥同姘頭把家裏的錢和兒子一起帶走跑了,從此了無音訊,剩下阿鹿一人孤零零地過。

另一個大家都叫他小烏,聽說父親姓戰。從小父母離異,因母親幾乎沒有勞動能力,懵懵懂懂的只得跟了父親。繼母欺他年幼,虐待得很厲害,有回差點就死了,命硬活了下來,說是喪失了生育能力。稍微懂點事後,他就從家裏逃了出來,和親媽相依為命,一邊偷偷打零工一邊上學,讀書很好,可高中沒上兩年,就辍學了。

說白了,都是苦命人。

柳浮聲默默聽完,一直沒有做聲。她曾在社會民生頻道實習過半年,見過一些類似的事——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總有那麽些人,用盡全力卻悲苦地活着,而且,悲苦是他們自己的,別人永遠帶着一絲優越感,冷眼旁觀。不信你看李達盛,這些只是談資,眼中毫無人性關懷的暖意。

酒足飯飽,一行人走出包廂,路過大堂,李達盛用下巴指了一處,“喏,幾個都在那兒。”

他口中的“幾個”,就是方才表演攀岩的蜘蛛人,距離太遠,其實看不清相貌,現在猛然一看,更是分不清誰是誰。

地質隊的于教授背着手走過去,李達盛也跟着過去,語氣很粗,聽不出善意,好像在招呼一群猴子,“來來來,別吃了,站起來,這些都是大城市來的大專家和記者。”

幾個人一聽,局促地站起來。

于教授心地倒是不錯,見人家飯只吃了一半,并沒有多聊的意思,只問了問學這些有沒有師傅,還說,不加安全繩比較危險,要注意安全。

其中兩個人不約而同應了一聲,想必就是阿鹿和戰烏,順從但并不怎麽當回事地點了點頭。

阿鹿是個微胖的中年婦女,臉上飽含滄桑,手大得驚人,因剛才吃了蒜,身上散發出一股蔥蒜和汗交雜在一起的味道。戰烏的膚色呈深麥色,高而結實,疏于打理的頭發參差淩亂,胡茬剛冒出了頭,下巴位置一片青痕。認真分辨一下五官,其實長得還算不錯,很男人,所以鮮豔的工作服跟他的長相一點也不搭。他左手小臂纏着黑色的布條,裸露的上臂可見一小片猙獰的傷疤。生活的重擔令他些許沉郁寡言,謹慎擡眼飛快地掃了眼前這群人,眼睛清亮堅毅中帶着一絲木然。

對于他們來說,領導也好,專家也罷,都是匆匆的過客,都是天上的卷雲,一時新鮮同他們說幾句話,留下只言片語的關懷,轉眼兩兩相忘,還不如崖壁間潺潺流水和悠悠燕鳴那麽有來有回。

柳浮聲瞥了一眼他們桌上的飯菜,油膩卻不見幾乎葷腥,一大盆紅辣椒炒青辣椒擺在中間,算是最下飯的菜,另一盆像是野菜的東西裏有幾片薄薄的臘肉,是唯一能看見肉的。

“見客”之後,幾個蜘蛛人坐下接着吃重油重辣的飯菜,客人們則回身離開,像兩條平行線,永不相交。

墨格河流域範圍很廣,景區只是小小一片,即便如此,幾天之內也難以走完、摸透,李達盛不能天天陪着,于是安排他們在景區食堂的包間裏用餐,偶爾也會與那些蜘蛛人碰面,卻再沒有過交談。

直到有一天,柳浮聲吃完飯覺得胃不太舒服,許是吃不慣這兒的飯菜,去廁所一陣嘔吐,幾乎把吃下去的東西又吐光了。聽見男廁所裏有一聲巨大的撞擊伴随一聲悶哼,緊接着又是幾聲什麽東西擊打在背部時發出的悶響。她暗暗驚了一下,無奈虛掩着的門擋住了視線。

這時只聽一個粗嘎的男聲憤然響起:“X你媽了個X的!你敢糊弄老子!拿老子的錢卻不給老子做事!”

話音未落,又是一陣拳打腳踢的聲音。

柳浮聲怕自己待會看見什麽不該看見的,趕緊溜了,和大家一起走出食堂大門,習慣性一摸口袋,手機落在包間裏,只得折回去拿。轉身,就看見李達盛氣沖沖從廁所疾步走出,咬牙切齒還在叽歪什麽。她等他出了食堂,才往廁所方向望去,可一直不見人出來。

光天化日之下,總不可能出人命吧!

她急忙小跑過去,顧不得其他,猛地推開男廁所虛掩的木門。

一個人頹然半卧在潮濕的牆腳,聽見聲響動了一下,看來還活着。柳浮聲不想惹是非,正想退出去,就見那人雙手抱頭,八成以為李達盛氣不過又回來揍人了。他手臂上的猙獰疤痕讓柳浮聲一怔,想了想,腳步一頓。

許是沒有拳頭襲來,那人僵硬的身子微微放松,轉頭看了過來。

見那張臉上青腫一片,鼻間嘴角都是血跡,柳浮聲愕然。

“你沒事吧?”

李達盛前些天說起蜘蛛人的勞苦生活還是一副啧啧憐憫的樣子,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麽下這樣的手。

戰烏深吸一口氣,雙手撐着地面艱難地站起來,也沒回答,弓着身子,踉跄地往外面走。經過她身邊時,明顯有所顧忌,讓了一讓,不想碰着她,可是空間逼仄,沒繞過去,腳下反而一絆,竟向她歪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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