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暮秋時節,寒霜降。
偏隅皇宮一角的九層高塔,高處不勝寒,早早的燒起了地龍。
窗邊的白玉書案後,一個女子正伏案抄經,磁青絹箋上排開的簪花小字,清婉又不失靈動,如插花舞女,仙娥弄影。
大太監常福進來,看見寫字的佳人,不自覺放慢了步子,輕手輕腳的侍立在一側。
寫完最後一個字,連棠收筆,把絹箋卷成筒,又用同色系的絲帶繞其一周,打了個活結,雙手遞給常福。
常福忙彎下腰,小心翼翼的接過,虔敬的程度不亞于接聖旨,他把絹箋收好,雙手握拳,對着連棠深深一禮,“十年來,連姑姑筆耕不辍,日日為先帝抄經,陛下若地下有知,當含笑九泉了。”
連棠淡淡展顏,在手心畫一個圈,又指指自己的心口,輕搖了搖手。
常福看明白了,連棠在說,她閑來無事,先帝與她有恩,做這些沒什麽。
長目微微斂起,這位輔佐兩代帝王的禦前宦官,喉中一股熱意。
十年前的那個小姑娘鐘靈毓秀,嗓音清淩淩的,聽着就舒坦,可惜所遇非人,被毒啞了嗓子,芳年華月只能拘在這高塔一隅。
“連姑姑好生保重,咱家告辭了。”常福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虛虛一禮,退出了房間。
連棠還是聽到了常福的那聲暗嘆,她知道公公替她惋惜,其實不必,她在世上已沒有至親,又是一個啞女,與其再次經歷人間險惡,倒不如在這一方書閣自在。
連棠裹了裹肩上的披帛,走到窗邊,外面飄飄灑灑的落起了雪,那些久遠的傷痛總是在下雪時,彌久歷新般撞進她的胸口。
那一天,也是落雪天,她和祁麟大婚,十裏紅妝如綿延不絕的紅綢,鋪滿了禦街,上京城萬人空巷,喜氣沖天。
原本應該最熱鬧的睿王府卻陰沉沉的,婚房裏,連棠雙手雙腳被縛,蜷縮在喜床上,目光驚恐又絕望。
婆母身邊的管事嬷嬷目眦着她,聲音如冰刀,戳進連棠的心髒,“王妃莫怪奴才,今日京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在王府做客,您在這大呼小叫的,要是攪了王爺的大業,咱這一院子的人怕都要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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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業?連棠心裏冷笑,誰能想到,當朝唯一的皇嗣,大齊未來的儲君,會在他大婚那日弑君謀反。
連棠作為他的妻子,也只比旁人知道的早一點。
一個時辰之前,送嫁的弟弟一臉張徨找到她,說送親隊伍裏混進了軍兵,裝嫁妝的籠箱裏都是大刀長.槍。
她心裏立刻生出不好的預感,打發弟弟先藏起來。
洞房裏她問了祁麟,他先是一怔,繼而安撫說婚宴後給她一個答案。
沒想到答案是一碗啞藥。
她這才知道,祁麟早已趁文武百官在王府吃喜宴的當頭,帶着人殺進了皇宮。
天家父子的恩怨連棠猜不透,也不想管,她只瞪着嬷嬷,撕裂嗓子發出微弱的氣音,“橫兒呢?”
連棠父母雙亡,忠毅侯府父親這一房只剩她和幼弟兩人,她跟着祁麟赴死就算了,卻不想橫兒牽涉其中。
嬷嬷眼睛冷眯,“娘娘放心,他走的沒有痛苦。”
連棠眼前一黑,如墜深淵,腦中只盤桓着一句話,“橫兒死了。”
他才八歲啊,沒有爹娘庇護,小小年紀就懂事的令人心疼,見她每次從宮裏回來都郁郁寡歡,拉着她的衣袖說:“阿姐出宮吧,橫兒什麽都不要,只要阿姐快樂。”
可是她永遠不會快樂了,她的橫兒死了,在世上,她形單影只,是一個人了。
心仿佛被挖空,連棠只恨自己當初沒有當機立斷離開祁麟,最後搭上了幼弟的命。
一想到橫兒的屍體還不知道遺棄在哪個角落,連棠的心就如刀剜了般疼,他那麽小,孤零零的死去,該多害怕。
她目光空洞,仿佛被抽去了全部的精氣神。
管事嬷嬷見她安靜下來,帶着人離開。
夜幕拉開,黑色如鬼魅吞噬每一寸光明,連棠溶在暗夜裏,心如死灰。
不知過了多久,屋門被打開,喜燭重新燃上,身穿銀甲的禦林軍把屋子團團圍住,宮裏的女官端着一杯毒酒走到連棠身邊,凜聲道,“大皇子謀反,已就地正法,王妃是個聰明人,請吧。”
言畢,女官把酒杯遞到連棠的眼面前。
祁麟輸了,這結果似乎也不難預料,今上屍山血海中登基,禦極五年,朝堂井然,權利集中,雄才大略豈容易撼動。
祁麟以卵擊石,自食其果,她作為王妃自當一起赴死,可是,她不想現在死,她要去幫橫兒收屍,明知無用,她還是拼命地搖頭,想求女官讓她先安葬了幼弟。
女官不為所動,眼裏只有秉公辦事的莊肅,“王妃不要為難本官。”
她話一說完,後面兩個婆子上前架起連棠,女官親自把酒灌進連棠口中。
毒液入喉,嗓子裏流過一股辛辣,她要死了,只能到地下去跟橫兒說對不起了,連棠無助的閉上眼。
連棠睜開眼的時候,正斜靠在一張軟椅上。
朝陽初生,晨曦從窗口鋪進來,暖意熏人,連棠第一次感覺自己離天那麽近。
她不是死了麽,怎麽會在一座高塔裏?
嘴裏還殘留着毒酒的甜味,連棠茫然四顧,當目光瞥向高臺時,突然頓住。
元寧帝高坐在螭龍禦座上,身軀凜凜,英姿勃勃,散發着傲睨萬物的浩然之氣。
連棠怔愣,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見到皇帝。
在皇宮做明月公主的伴讀數年,她和這位帝王說話的次數屈指可數。
以前只聽說元寧帝殘暴陰戾,殺戮無數,在西境的一場戰事中,連屠了西戎十八座城池,婦孺孩子皆不放過。
還聽說他生着一雙赤目,天性嗜血,宮裏每夜都運出死人,個個脖上有一個血窟窿。
雖知傳言有誇張的成分,但進宮後連棠也是有些怕遇到這位君王的,好在元寧帝不喜與人親近,很少在後宮出現,他們每次見面,身邊都圍着許多人,她隐在人群裏,分不得他半分目光。
連棠唯一一次引得元寧帝的注意,還是在禦花園,她和祁麟意見不和,争執了幾句。
祁麟怒不可遏,他知道她的軟肋,拿橫兒威脅她,她不得不從。
屈辱的淚水流下來,她轉過臉,用手背拭淚。
這時,一塊絹帕遞到眼前,那絹帕是明黃色的,疊的方方正正。
連棠擡頭,看見常福公公眯眼對她笑,“姑娘,拿着。”
常福公公是元寧帝身邊的大太監,且在大齊能用明黃色的只有一人,難道——
連棠轉身,果然看到不遠處一群人擁着身穿祥龍吉服的元寧帝,已漸行漸遠。
元寧帝其實不是祁麟的生父。他登基後不納後宮亦無子嗣,朝中人心浮動,為穩社稷,封逝去哥哥的一雙兒女為皇嗣,祁麟這才成了他的繼子。
元寧帝大不了祁麟幾歲,雖擔着父親的名頭,卻從不管束他,這個送帕的舉動,算是破天荒的敲打。
就因着這随手的一點善舉,連棠心裏一直認為,這位君王并沒有傳聞中那麽冷血無情。
可是此刻,在這離地九層的高塔上,連棠的心還是顫了幾顫,惶然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下禦階,來到她的面前,如一堵山擋住了她全部的視線。
元寧帝金繡龍袍的外面還披着一層輕甲,威凜凜的壓迫感迎面襲來,連棠有點透不過氣。
他微微弓下身子,冷峻的眉眼一下子和她的視線齊平。
傳言中對這位君王的長相多有妖魔化,說他青面獰髯,五大三粗,實則不然,連棠以前遠遠瞧個背影,只覺他豐神俊朗,長身如松,如今離得近了,更是心驚,他五官線條極其優越,皮膚很白,配上一身小立領團龍衮衣,矜貴的氣質渾然天成。
對着這張臉,沒人會相信這是一個殺人如麻的暴君。
而那白的過分的皮膚,讓他整個人莫名籠着一層易碎的...脆弱感?
可羸弱之中散發出的神武雄威,更讓人從心底生出敬畏。
仿佛想進一步印證什麽,連棠掀起睫毛,去看他的眼睛,四目相撞的那一刻,她輕輕的“啊”出了聲。
傳聞也并非全虛,元寧帝真的生着一雙赤目,他瞳孔極黑,眼白覆着一層薄紅,薄紅之下壓抑着她看不懂的波濤洶湧。
那一刻,連棠仿佛感受到了君王的雷霆之怒,以極快的速度收回了視線,往後縮了縮身子。
元寧帝向前逼近了一步,伸手擦去她嘴角殘留的一點毒液,“祁麟犯的錯,本該由他一人承擔,但弑君罪大,你是他的王妃,只能先假死。”
聲音如沉金碎玉,是在向她解釋賜毒酒的原因。
連棠仰臉望着高大的帝王,不明白他為何救自己。
元寧帝沒有解釋她的疑惑,視線定在她發不出聲音的喉嚨,“祁麟有負于你,朕是他的父親,可以答應你一個條件,如果你想要一個新身份...”
他話還沒說完,連棠卻已悄然跪在他的腳下,用手拽了拽他垂下來的衣襟,鼓着水盈盈的眼睛望他。
元寧帝目光一滞,垂首和她對視,兩人的目光交換了幾息,他走到桌前拿來紙筆交給她。
連棠接過紙筆,伏案書寫:“妾戴罪之身,不欲茍活,但求一死,惟願胞弟落土為安。”
他看着她,目光裏有隐隐的戾氣,最終,他斂目,“朕答應你。”
連棠抑制不住心裏的激動,眼淚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又聽元寧帝說:“這個不算朕說的條件。”
連棠搖頭,這已經足夠了。
這時,閣樓外傳來軍號聲,常福在門外道:“啓禀陛下,王師已集結完畢,啓程的時間到了。”
原來,西戎可汗想趁火打劫,集結北狄、回鹘、龜茲等西域十八國進犯大齊西部邊關。
當年元寧帝屠了西戎十八座城池,邊關維持了五年的和平,如今聽說大齊皇室內亂,蓄謀已久的西域聯軍,來勢洶洶,一天之內就奪回了兩座城池。
雖說已過了五年,元寧帝在西域依然是聞風喪膽般的存在,此戰若想勝利,他非親去不可,連夜安排好京中事務,元寧帝今晨就要率領王師出城,朝邊關進發。
時間緊迫,元寧帝戴上常福遞過來的黃金甲胄,朝外走了幾步,又轉身,目如寒星,“沒人要你的命,想想有什麽要求,讓常福寄信給朕。”
連棠站在書閣的窗戶前,遠遠看着瑞武門外,身披金甲的元寧帝和衆将士縱馬離去。
元寧帝走後,她暫時栖身攬月閣,這九層高塔原本是先祖皇帝煉丹的地方,元寧帝繼位後,把它改成了書閣。
攬月閣藏書多的不可想象,連棠自小跟着母親看書習字,如今埋首其間,倒也不覺得無趣,左右她在世間已經沒了牽挂,這浩如煙海的書籍仿佛是她的避世桃源,忘卻凡塵的傷痛。
她問常福,自己可不可以一直待在這裏。
月餘,書閣來了一道聖旨,封連棠為四品禦筆博士,長居攬月閣。
連棠知道千裏之外的元寧帝成全了她,她忙提裙爬到書閣的最高層,對着西北方向鞠了一躬。
“謝謝。”她無聲的說,“請平安歸來。”
連棠在書閣的第二個月,西境邊關大捷,元寧帝手刃西戎可汗,又率王師把西域聯軍趕到庫裏塔沙漠以西,大齊的版圖又西擴了一千裏。
京城沸騰了,即便連棠身在書閣,依然能聽到元寧帝用兵如神的傳說,只是說法越來越誇張,荒謬程度和當年說他生飲人血差不多。
同一個人,兩套極端的評價,只能嘆衆口铄金,積毀銷骨。
不管怎樣,百姓都期盼着王師回歸,宮裏早早就開始張燈結彩,迎接凱旋的君王。
正當大家都沉浸在喜慶裏,喪鐘的聲音響遍京城的每一處角落。
元寧帝駕崩了。
原來他的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拼着最後一口氣血洗了蠻夷,在班師回朝的那天,永遠的閉上了眼。
舉國哀恸。
消息傳到攬月閣的時候,連棠正伏案抄書,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常福撕裂的哭嚎,“陛下——”
連棠心裏震顫,久久不能回神。
怎麽就死了呢,她都沒來得及當面感謝他。
她拿出箋絹,把所有的遺憾都化作筆下流淌的墨跡,每日為他抄一卷地藏經,其實連棠不信神佛,這樣做的原因她也說不清,可能是為了減緩一下心中的抱憾吧。
新君繼位,連棠的境遇未變。
十年的時間,連棠都沒有離開書閣一步,她沉浸在書山堆成的黃金屋裏,生命蓬勃出另一種豐盈,足以抵抗枯寂的歲月。
只是午夜夢回,那些不好的記憶還會重現。
如果有來生,這一切會不會有所改變。
夜色如墨,昏暗的房間裏,連棠猛然睜開了眼。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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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個甜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