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夜幕深深。
新購的屋子裏, 條件簡陋,連棠、花嬷嬷和沉露擠在一張大通鋪上。
連棠挨着花嬷嬷睡,聞着她身上的味道, 仿佛又回到了兒時。
花嬷嬷是連棠母親的陪嫁丫頭, 行為做事和母親有諸多相似之處,連棠時常在她身上看到母親的影子。
她總是這樣,在別人身上找父母的影子, 二叔是,花嬷嬷也是。
睡夢中,連棠又往嬷嬷懷裏蹭了蹭。
三人依偎在一起睡得正酣,花嬷嬷突然被一股刺鼻的氣味驚醒, 她睜眼一看, 窗外紅彤彤的, 火光一片。
“姑娘!沉露!”她大駭, 猛然将兩人拽醒, “走水啦。”
連棠剛被震醒,就看到花嬷嬷已經跳下床, 猛然扯起一床被單, 把過夜的茶水悉數倒在上面,而後不由分說的捂在連棠和沉露的臉上。
“你們先出去, 我去西廂房看看小公子。”她嗓子撕裂,不似人聲。
連棠拉她,“不, 嬷嬷,你和沉露先出去, 我去看橫兒。”
沉露也嚷嚷這要留下。
“快走!”花嬷嬷突降蠻力, 伸胳膊将他們推出門, 而後又沖進滾滾的濃煙中,
門頭上一根椽子掉下來,連棠和沉露被擱在門外。
幾息之後,飛絮抱着連橫跳出來,連棠一邊把打濕的床單給她們,一邊焦急的朝火海裏張望。
沒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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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連棠被嗆的幾乎發不出聲音。
屋子裏一陣黑煙滾滾,将一行人逼到院子裏,連棠指揮飛絮和沉露帶着連橫往院外撤。
可是兩間倒座房也起火了,火舌瞬間吞食了大門。
他們被困在院子正中。
絕望之際,一行蒙面的黑衣人從天而降,那為首的最是高大威猛,徑直沖到連棠面前,“棠棠!”
是祁衍的聲音。
聽到連棠新買的小院起火,祁衍立刻判斷連棠肯定在裏面,他帶人飛檐走壁趕來,竟比埋伏在京中的暗哨還快。
他一把抱起連棠,飛到了屋檐上。
連棠失去意識,軟軟的趴在祁衍的肩頭,嘴裏小聲喃喃,“救嬷嬷。”
“你們留下搜查屋子。”祁衍轉頭吩咐下去,身影一閃,消失在夜空中。
攬月閣皇帝起居的寝屋裏,氣氛壓抑到極點。
地上跪滿了太醫院最好的聖手,輪流為床上躺着的女子把脈。
院判胡太醫頭上直冒虛汗,已經兩天兩夜了,皇帝的耐心幾乎耗盡,若那姑娘再不醒來,他害怕自己的腦袋搬家。
把完脈,衆太醫從屋子裏退出來,在外間合診,出結果後,胡太醫到皇帝面前呈報,“啓禀陛下,太醫院一致認為,連大人體內餘毒未消,又吸了煙氣,傷及五髒,再加上她近日心裏郁結,多重打擊之下,遲遲不願醒來。”
“心裏郁結?”祁衍嗓音滄啞,“一直都有,還是最近?”
胡太醫:“就這幾日的事,連大人有憂思過度的跡象。”
祁衍眼眸緩緩地閃了一下,這幾日?
這幾日她一直在宮裏,連橫也沒有值得她操心的地方,她為何憂思?
祁衍轉眼看她恬靜的面容,蒼白的唇,回憶她這幾日的不對勁:刻意和他保持距離、不接受他的賞賜、說害怕還不起...
那麽讓她郁郁的除了他還有誰?
為了截斷他的绮思,他在兩人之間壘了一堵牆,把她推到外面。
雖然她裝大方說不在意,其實還是受到傷害。
祁衍下颌繃緊,曲指撫摸她的臉,目光輕柔。
胡太醫彙報完就被皇帝晾在一邊,他低着頭,不敢動也不敢看,當餘光瞥見陛下的手蹭上連大人的臉,他才知自己的多餘,悄無聲息的退了出來。
胡太醫是宮裏的老人,也算是看着陛下長大,他就沒見過皇帝集這麽多複雜的情緒在身上,憤怒、心疼、渴望、退縮,懊悔。
他可是殺伐果斷的天子啊。
胡太醫不得不對床上躺着的那位另眼相看,這死寂的皇宮終于要迎來改變了麽?
胡太醫諱莫如深的一笑,緩緩走到其他太醫中間,嚴厲道:“這幾日都把嘴給我捂緊了,你們什麽都沒看見,也不知道。”
微曦清晨,攬月閣的後院,難得沒看到天子練劍。
常福端着一個托盤走進寝屋,聲音帶着一點哀求,“陛下,您都坐這一夜未動了,就是鐵打的身子也堅持不住啊,喝杯熟乳吧,這還是連姑娘吩咐廚房每日晨練後給您準備的飲子呢。”
祁衍目光一動不動的定在連棠的臉上,眼也不擡的說,“擱那吧。”
聲音啞的不成樣子。
常福手裏的杯子還沒落到桌子上,忽聽元寧帝發狠一聲,“棠棠,醒來!”
常福猝然轉臉,看到方才還一臉沉肅的皇帝,渾身散發着凜然之氣,他弓腰看着連棠,兩指捏着她的下巴,居高臨下的望着她,聲音冷厲,“不是說要還朕麽!你現在欠朕的更多了,別想抵賴,給我醒來!”
棠棠!
棠棠!
常福突然感覺平時高高在上的天子,也并非高不可攀,也有七情六欲,也有遺憾動搖,也有無可奈何。
...就突然有了人味。
連棠依然雙眼緊閉,祁衍不錯眼的看着她,手指用勁,在她小巧的下颚上留下鮮紅的血印子。
他眼睛也一點一點變紅,赤目重現。
“嘤——”連棠突然扭臉,仿佛是想努力擺脫下颚的不适。
祁衍一瞬回神,看着她下颚的一坨紅,才知自己又差點失控。
——等等!
連棠剛才出聲了?
“哐當”一聲,常福打碎了手裏的玉杯,不過他此刻管不上這些,探問,“剛才是連姑娘的聲音?”
“快去叫太醫!”祁衍喝道。
胡太醫被常福揪着,連滾帶爬的撲到床邊,號脈後,聲音又驚又喜,“好兆頭,好兆頭,啓禀陛下,連姑娘現在脈象穩健,很快就會醒來,只是腹中還有滞氣,需好好調養。”
祁衍面部終于有了表情,長長的籲了一口氣,道:“太醫院有賞。”
常福送走胡太醫,再回來時,見祁衍已經回到外間書房,正坐在書案後翻閱奏折。
三天沒有辦公,呈上來的折子已經堆成了小山,常福嘆了一口氣,擔心陛下的身子,轉身去廚房又端了一杯熟乳。
祁衍淺飲了兩口,把頭靠在椅背上,倦聲道:“嬷嬷的後事,要辦得體面。”
常福“嗳”了一聲,又道:“連姑娘就要醒了,要不要讓她見最後一面。”
祁衍搖頭,“別看了,她受不了。”
前一刻還活生生的,下一刻就被炭火燒的面目全非,普通人看了會有一輩子的心理陰影。
就像他在戰場上留下的。
祁衍蹙了一下眉,又問,“昭獄審出來了麽,連文亭有沒有參與縱火?”
常福回,“審出來了,縱火确是那侯夫人姜氏一人買兇所為,連大人并不知情。”他啧啧了兩聲,“就因為嫉妒連姑娘手裏的鋪子,竟能下這樣的狠手。”
祁衍冷嗤一聲,“因為嫉妒殺人的,你我身邊還少麽?”
還真不少,前有太後為了争寵殺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後有奉賢太妃為了穩住兒子儲君之位,想要連棠的命,
常福縮了縮脖子,輕道:“素聞侯夫人愛財如命,這是看準了連姑娘和大皇子退了婚,沒了靠山,才敢下手。”
祁衍鼻息輕哼,“朕低估了她在侯府的處境。”
“那連大人先放了麽?”常福問。
祁衍目光一沉,“先關着,你派人加緊調查忠毅侯府換嫡之事。”
連棠不願追究當年換嫡之事,如果連文亭善待她,祁衍也不想管別人的家務事,但他們姐弟倆若在侯府住的好好的,怎會着急搬出來。
既然連雲亭嫌這位置燙,那就讓給別人來坐。
一應交代完,祁衍剛拿起朱筆,寝屋傳來動靜,守在裏面的全盛碎着步子跑出來,喜道:“連姑娘醒了。”
祁衍執筆的手一頓。
連棠感覺自己睡了一大覺,正當她準備就這麽沉浮下去的時候,仿佛聽到有人要她還債,還掐她,憑着那點怒氣,她就回來了。
一醒來,腦中立刻浮現一片大火,紅光可怕,仿佛要吞噬一切。
啊——
她氣若游絲的叫了一聲。
祁衍第一個進來,走到她的身邊,面上還是一貫的無波無瀾,眼眸卻緊緊鎖住她,“你醒了。”
聲音有點發抖。
連棠急切的看着他,問:“大家都好麽?”
她身上沒有力氣,說完這句話,胸脯微微起伏。
祁衍幫她把頭部墊高,在她身邊坐下,聲音很輕,生怕吓着什麽,“連橫已經跟着東陰先生讀書了。”
連棠又問:“沉露呢?”
“沉露很好。”
“飛絮呢?”
“也好。”
連棠想忽然想起什麽,猛然抓住祁衍放在床沿的胳膊,“嬷嬷呢,嬷嬷呢?”
......
長久的沉默。
連棠眼裏的不安一點點變成驚懼,變成不敢相信,“不會的,不會的。”
她掀開被衾就往床下跳,雙膝一軟,被祁衍伸胳膊撈進懷中。
祁衍急聲,“棠棠,花嬷嬷葉落歸根,她的族人已經把她的遺體運回宗祠。”
連棠的四肢如面條一樣軟進祁衍的懷抱,把頭埋進他胸膛,一動不動。
時間停止了般。
祁衍貼着她,卻感受不到她的呼吸,也感受不到她的心跳。
“棠棠...”他小心翼翼的喚她,手足無措的解釋,“嬷嬷走的很體面,沉露和飛絮陪她回去,送她最後一程。”
連棠還是沒動,只是祁衍胸前襲來一陣涼意,起先是一點,慢慢的,慢慢的洇濕了一大片。
她在默默泣淚,須臾便哽咽的上氣不接下氣。
“是不是每一個我在乎的人,都會早早的離開我?”她打着哭嗝,聲音委屈的令人心碎。
祁衍輕聲安慰她,“棠棠,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你還有親人,還有連橫,還有...朕。”
“可是你也活不長。”仿佛觸及到心底另一塊禁地,她哭得更傷心了,兩片薄薄的肩膀劇烈的顫抖。
祁衍把她團緊,捂在懷裏,她那麽小,那麽柔,就像一只小貓咪,占不了多少地方。
他卻容不下她,一次一次把她推開。
而推開之後,他陷的更深。
就如現在,他心疼死了。
是他管不住心裏的欲望,卻傲慢的把推拒她。
他是活不長,可是為了她,似乎可以堅持。
祁衍伸指,撥開她臉上淩亂的濕發,用指腹去擦她的眼淚,可是怎麽擦都擦不完。
他低頭,薄薄的唇壓在她的臉頰,吮吸她的淚,鹹鹹的,澀澀的。
他吻她顫抖的睫毛,小巧的鼻尖,而後銜上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