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春恨(一)
這時節,炎天暑熱,熟梅半陰,斜陽在沉落,好似一場遠火燎到人間。
“太太,瞧,那人就是董墨!”
丫頭的手一指,董墨就由這火燒的暮晚裏跳将出來,躍入夢迢眼簾。
他背身在賣甜瓜的攤前,向販夫要了一塊。肩背挺括似急險的峰巒,露着脖子上一截白得病态的皮膚,看着有些無情而殘酷。
夢迢撫着窗框,風灌入半窄的紗袖,拂遮了她半只眼。另一只眼斜斜地朝下睨着,半笑不笑地低着聲,“倒比我想的年輕,我還當做了這樣大的官,怎麽着也有了些年紀。”
叫彩衣的丫頭撫着另一邊窗框撇了撇嘴角,嘟着腮幫子,“這董墨才二十四,比咱們老爺還小三歲呢。老爺講過的呀,太太又忘了!”
夢迢轉背朝裏頭端了個青釉茶盅,勾一勾冷銳的嘴角,“我哪裏記得住這樣多?”
她欹回窗框慢吞吞地呷了口茶,朱唇抿得水潤潤的,清冽得顯得尖銳的目光接着往對街上窺那董墨。
這董墨原是世家子弟,往濟南來做官的,身上還兼着北京都察院的職。
夢迢本不認得他,可她丈夫因在官場上有些不軌之嫌,兩口子只怕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到自己頭上。于是生起個主意,要對這董墨面上待之以禮,底下鋪路設套。
設的是個“美人計”,恰好夢迢就是個當仁不讓的美人,這差事,自然就由她頂上。
今日正是為這美人計提前來踩個點。
夢迢小口小口地抿着茶,撿了顆衣梅含在嘴裏。就這功夫,街底下那董墨似乎洞察到這樓上有人竊觑,倏地在攤前扭頭斜望了過來。
陡地吓了夢迢一跳!忙拉着彩衣向後跌退幾步。再偷麽瞥,人已轉了回去,仍是那副迷似的背影立于天地。
彩衣雀兒似的點着腳尖欹回窗,“真可惜,沒瞧清長什麽模樣。”
夢迢在案上續茶,微躬着窄窄的背,“遲早能見的,這會急什麽?他成家了不曾?孩兒呢,有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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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可将彩衣的精神問了起來,咯咯直笑,“還孩兒呢,連樁親事都不曾定!”
“這樣奇?”夢迢亦顯驚詫,端着盅轉過來,“二十四的人了,又是這樣的家世,還未成親就罷了,怎的連婚事也沒定?別是有什麽隐疾?”
“我也不曉得,老爺好像沒講過裏頭的緣故。太太家去問問老爺,或許他曉得呢?”
夢迢癟着嘴笑,眉間冷淡,唇角卻溢出絲蜜意,“你老爺連人家私底下的事情都曉得?不見得他有這樣的神通!”
說話款裙走回窗前,攤子前早沒了人!她忙夠出個腦袋,簌簌搖動着一支镂空宮燈金步搖,街兩頭尋了幾眼。
街市左右鋪面皆忙着上門板,熙然裏滿是行色匆匆的面孔,各樣苎麻粗綿的衣裳裏偶然穿行點綴着錦繡羅衫。夕陽紅得迷幻,董墨赤朱的背影也紅成了一抹幻覺。
不一時夢迢離店歸家,天益發黯淡,将黑未黑,藍得濃重。門首右面小徑連着一堵花牆,絲竹蘇笛打月洞門底下風似的鑽進人耳朵裏,唱得人心搖目蕩。
夢迢頓了步子,偏着臉朝那洞門望進去,竹影夾着條羊腸小道,枝葉剪破了暗藍的天光,似幻似真。她回首問門上小厮:“老爺請的誰的客?”
小厮忙不疊跑下來應,“太太下晌剛出門,客就到了。請的是衙門裏的三位大人。”
夢迢點點頭,搖着柄梅形絹絲扇,“誰陪着呢?”
“老太太和老爺都在席上坐着呢,格外就是在落英巷請的三位姑娘。”小厮稍稍頓了頓,窺着夢迢面色,“裏頭有那位姓馮的清倌人。”
這位馮倌人是老爺新做的相好,兩個人正有些如膠似漆的親熱。小厮心裏有些打鼓,唯恐夢迢聽見不高興。
可天色太暗,只聽見夢迢輕飄飄地“嗯”了聲。
彩衣朝那洞門瞥一眼,挽着夢迢向左邊路上去,微蔑着接過話,“怪道,我說咱們家裏什麽時候有人學會唱曲了?敢情是落英巷的娼。什麽清倌人渾倌人的,難不成做了娼也要分出個三六九等?”
沒幾步走到左邊路上那堵花牆,也有處寶瓶洞門,中間瘦瘦地掐着腰,正把二人曼妙的身段逐漸嵌到門上去,像一副陳舊的古畫。
牆頭墜下來一枝黃香木,夢迢嫌礙眼,擡扇撥開,嗓子也跟着手擡得略高,由柔轉尖,“夫人娼人伶人,女人總愛在身份上分個高低出來。要我說嚜,沒差別,都是苦命人。一會回去,你使人在外院收拾出一間屋子,容那位馮姑娘住一夜。”
彩衣聽見這話,忿忿地朝身後剜一眼,低着聲抱怨,“這些姑娘真是不怕生,哪裏都睡得下!”
“瞧給你酸得,人家做的就是這個營生。我計較着,這姓馮的姑娘既然還是個清倌人,今夜就不好虧待了人家。你一會叫丫頭将我同老爺成親時剩下的那些紅囍字、紅蠟燭、紅巾子一列的東西張羅布置些。”
彩衣沒吱聲,悶低着腦袋。
夢迢也不說話了,低着眼看裙下的花街鋪地。石頭上散布着規則的回紋,曲折地向前路的黑暗裏延伸而去,仿佛通向黑的盡頭——
廊燈罩幽窗,吟蛩輕四甃,廊庑底下有個小丫頭在打瞌睡,眼皮子像燈籠布,昏昏沉沉地蒙着一點無所謂的黃光,任何記憶在它面前都顯得蒼白疲軟。
夢迢打發人去歇了,獨在榻上幹坐一會,便要洗澡。
正将兩條白得剔透的胳膊搭在桶沿上發怔,滿室煙霭裏倏地走出來個影,吓了她一跳,“誰?!”
那影歪着步子,由濃霧中游蕩過來,“別驚慌,是我。”
來的是夢迢的丈夫,濟南府臺孟玉。穿着蟹殼青直身,月魄的長條巾子纏個髻,巾子沒規矩地垂在胸懷裏,手心裏韻律緩慢地拍着把阖攏的泥金折扇。
因見他臉上有些熏紅,夢迢扶着浴桶,仰眼問:“你是吃酒了還是給水汽熏的,眼底下紅撲撲的。”
“是麽?”孟玉一雙笑眼在桶裏流連兩巡,踅出屏風,走到妝臺前撐着案照鏡子。
鏡裏那張臉,嵌着雙明媚桃花眼,眼皮上有深深的折痕,顯得有些輕浮多情。
擱了會,他又慢洋洋地走進來,“吃了兩杯酒,就把臉吃紅了。你在外頭吃過飯了不曾?沒吃就叫東園廚房裏燒兩個菜來你吃,正好那頭廚房還未歇竈。”
孟家府宅分東西兩頭,西園這頭是夫妻兩個住着,東園那頭因孟玉早沒了雙親,族中單薄,又不是濟南本地人,空着這樣大的房子沒意思,索性就行了個“孝”,使夢迢娘家人住着。
今日東園宴客,廚房也忙得暗。夢迢下晌卻在酒樓用了些,倒不覺餓,癟着腮幫子搖了搖頭,“那頭幾時散席?”
孟玉拽了根榆木圓杌凳在跟前,坐得矮矮的,正好與夢迢隔着圓弧的桶壁,臉對臉地笑,“大約二更天就散,吵不着你睡覺吧?”
“我耳力不見得這樣好!”夢迢兩手挂在桶沿上,且笑且嗔。
她面上布着些水珠,皮膚被水汽洇紅了;孟玉臉上淡淡微醺,也有些浮汗。兩張白裏透紅的臉剎那間都有些孩子氣。
夢迢盯着他看一會,笑盈盈地擡下巴,“你把窗戶打開吹一吹,洗澡水洇了一屋子,叫人透不過氣。”
孟玉與她溫柔相争,“風口對着你,吹病了怎麽好?”
“大夏天的,哪裏能叫一陣風吹病?況且我泡在水裏,發熱呢。”
孟玉沒奈何地嘆了一聲,去推開兩扇檻窗。月亮躍在眼前,今日十六,月滿迫人,比往日大了許多,像個浩大雪球朝人間砸下來,砸得人骨裂筋斷,碎雪落在人斷開的骨頭縫裏,冰得人打顫。
撲來一縷風,夢迢打了個噴嚏。孟玉聽見,将兩扇窗阖得剩下一條寬縫。月亮又被切成了薄薄的長條,似把将成型的刀。
孟玉剪着條胳膊望了會,轉過身背倚在窗臺上,靡麗地笑,“你見着姓董的了?”
夢迢端正了枕在臂間的臉,斂盡了稚嫩的神色,“沒瞧清面容,不過下回在街上撞見,我絕不會認錯。”
“這就夠了。”孟玉把腿朝前抻一抻,倚得更斜了,“我那頭房子也尋摸好了,一處一進的小院,喬裝個貧寒小姐的住處還是足夠的。”
按夫妻倆的謀劃,由夢迢假充個走投無路的孤苦小姐,被人追債,借故撞去向那董墨求救。将來夢迢與董墨你來我往,互生情愫後,就能暗地裏握住董墨個強占官妻的把柄。
良策定下,下剩些細枝末節的事情,夢迢不放心,扒着桶沿問:“那假扮追債的人找齊了麽?定的什麽日子?”
孟玉斜牽着嘴角,拈着扇柄揚了個圈,“都齊備了。依我看,就明日,我查了黃歷,宜出行。”
水聲嘩嘩地撩動,夢迢堂而皇之地站起身,在屏風上取寝衣,“宜不宜的在人家,可不在咱們。我瞧那個人可不是那麽容易上套,我看人一向不錯的。”
孟玉倏然有些不自在地将眼朝地轉上瞥,大概在談論一場陰謀的時刻,實在不适合将彼此看得太透徹。
未幾夢迢穿着黛紫的薄绡對襟長衫,松松系着身前衣帶,露着裏頭绾色的抹胸與素羅裙,散着半潤的頭發,款步向他走來。
他順勢張開臂,圈住她的腰,迤逗着學她說話,“‘我看人一向是不錯的。’這話有些誇口了吧?你起初不就錯看了我?”
提起前事,夢迢惱了,擰了他臂膀一把,“你個鬼人,比我還會裝樣子!”
孟玉将她往懷裏攬了攬,仰頭大笑,喉頭在他脖子上活潑震動着,纏髻的長巾子被汗粘在喉頭底下。
夢迢望着,忽然跳出股沖動,就着這條長帶子,一把勒死他!一把勒死他!他們最好抛棄彼此不堪的前塵與前程,在陰司做一對心無挂礙的鬼夫妻!
然而也只是轉瞬即逝的一種沖動。夢迢低着臉笑了,渾身皆有些無可奈何的疲軟。
隔了會,東園子裏隐隐起琵琶,像少女的弱腰軟綿,袅袅娜娜地挑逗着。
孟玉扭頭朝窗外瞟一眼,滿天繁星擁月,那麽熱鬧,他卻帶着凄離的一點笑,勾了她的腿彎,将她抱起來,往鋪上行去,“那頭還未散,我先過去了,你睡。”
夢迢在枕上翻了個身,望着他走去阖窗,嗓音格外平靜,“我叫彩衣在這邊外院裏張羅了間屋子,你那位相好的馮倌人,就安頓在那屋裏睡好了。”
屋裏的月光淺了一層,似薄薄的紗蒙在孟玉臉上。他在窗前不端正地作了個揖,不正經地哼了段昆腔,“小生這廂多謝夫人。”
“老爺客氣。”夢迢蕩着慵倦的聲線翻了個身,“把燈吹了。”
緊來的漆黑中,夢迢腦子裏仍是他被燭火照得溫柔的眉目。真是天意作弄,這麽個薄情寡義的人,偏偏長了雙缱绻多情的桃花眼。
她拽住被子揿在胸口,摁住了那顆幾度迷亂的心,在漸漸升起的如霜月色裏,阖上了如霜的瞳孔。
作者有話說:
開新文了,感謝支持!V前每日0:5分更新。
全員瘋,個個不是省油燈,其中以女主最瘋。
只是寫形形色色的人物,人物言行不代表作者任何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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