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春恨(二)

琵琶弦歇,紅燭成燼,六月裏天亮得早,卯時便花蔭成幄,暫無人賞,空付與莺與燕。

今日太陽異常毒辣,夢迢穿着鵝黃苎麻掩襟長褂,天青的粗布裙子,在巷裏等了許久。倏聞彩衣在後頭拉扯她,“太太,來了,董墨的馬車!”

夢迢杏眼朝街上一望,眉宇的飒然與水汪汪的柔情頃刻調和成一種特殊的魅惑,找準了時機便由巷裏奔出去,一頭紮到那輛馬車前!

馬兒猛地揚蹄,将車內的董墨颠了颠。他立時攢了眉,打簾子就要問責。誰知車底下卻撞來個年輕婦人,他甚至沒來得及瞧清面目,就被她一臉淩亂凄苦的淚漬晃花了眼。

虧得小厮手快,趕來拽這婦人,“哪裏來的,冷不丁就往人馬車前撞,也不怕馬蹄子踩死你?!”

夢迢一面哭一面将身子往下墜,急得說不出話一般,扭頭望望小厮,又忙轉過來,一把攥緊了董墨的衣擺,大有相求之态。

董墨看了眼她的手,眼睛很黑很亮,是兩顆墨翠,在斜入的太陽底下透着一絲綠,又似數十丈湖底長出來一簇水草,能悄無聲息地絞殺人。

他半張臉被動蕩的陽光碾着,榨盡了血色,白得通透,又渡着柔和的金邊,使他平靜的臉成了一尊金塑的菩薩。

就這剎那,夢迢倏地改了主意。單是一副可憐相絕對打動不了這個人,她得再使些非同尋常的手段。

于是她将懸在舌尖的哭喊咽了回去,慌亂而不安地、死死盯着他。

這目光使董墨有些迷亂了,仿佛他們彼此前世就結了冤孽,她闖到今生裏來,帶着滿腔怨懑,朝他無聲地讨債。他不知哪裏提起一點興致,轉着手上的玉扳指,眼空四海,心裏卻在等着她開口。

可真是要命,等了好一會,她卻遲遲不開口。

小厮窺了眼董墨的臉色,有些發急,複使了幾分力拖拽婦人,“我說你,哪裏來的姑娘家?好沒廉恥!無端端撞到人車前,同兩個漢子拉拉扯扯,難道你父母就沒教導過你?!”

罵也罵了,拉也拉了,夢迢只是哭着不撒手,仍将董墨的衣裳緊拽着,險些要将人從車裏拽下來。

三五行人圍攏,越圍越多,漸漸将馬車圍成個栲栳。絲絲縷縷的陽光與竊議由人擠人的罅隙裏射進來,嘩啦啦、嘩啦啦,像是河裏起了魚簍,在金燦燦的太陽底下,淘來半簍璀璨的沙。

董墨有剎那的沖動,想撈起一捧這金沙,碾在指間,感受她迷幻而軟面的觸感。然而他僅僅睨着她緊拽他衣袂的手,以高高在上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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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窺着他的面色,急得額上直冒汗,正愁得沒法子,人堆裏忽然鑽出來三個男人。

領頭那個沖到跟前,擡手便狠掴了夢迢一掌,“跑?我跑你娘個不要命的!你跑了還有你妹子!沒了你,照樣拿她抵債,你再跑個瞧瞧?!”

夢迢總算是丢開了手,董墨被拽出來的半截身子又端坐回車內,撩簾子的手遲疑着沒收回,整個人在黯淡裏注視着夢迢斷了線的淚珠子,沒有表情。

哪怕只是一瞬間,夢迢也敏銳地察覺到,他大概有些心軟了。她沒給他任何盤問的時機,從亂哄哄的人堆裏擠身出去。

日影忽西落,旖旎的殘陽将連綿的灰牆青瓦蒙上金黃的顏色,像一面打磨粗糙的銅鏡,變了形的人影四散了。

不知道董墨的馬車是不是也散了去,夢迢懶得去想,自行乘了車馬歸家。

彩衣偷麽旁觀了一場戲,犯了半日的糊塗,這廂進屋,等不及夢迢換衣裳,先拽着她問:

“太太,為什麽呀?費了一番功夫,連話也沒說上一句,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散了!咱們先前分明打算得好好的,叫姓董的救了您,接着郎情妾意,事情不就成了?”

夢迢憋着勁哭了大半日,又狠挨了個耳刮,現下耳朵裏還嗡嗡作響。

她把耳朵歪着掏一掏,彈了一指甲,額心輕結,“哎唷我的老天爺,你問題好多!先去瀹盅茶來我吃,我換身衣裳清靜一會再說。”

彩衣癟着嘴旋裙到外間使喚小丫頭,再旋進來時,夢迢業已換下了那身粗布棉衣,穿了素日常穿的錦繡裙衫。

她坐在妝臺前,對鏡照面,左邊腮頰上果然還有個手印子,有些泛青,便不由抱怨,“這些天煞的爛痞子,哪裏找來的,下這樣重的手!”

“老爺外頭尋的。我說叫輕些打輕些打,您非叫假戲真做!這會又抱怨起來……”

“死丫頭!再頂嘴?!”夢迢陡地搦腰瞪彩衣一眼,彩衣撅起嘴犯委屈,她便犯了心軟,軟着腰挪到榻上坐,朝她溫柔招手,“你過來我告訴你裏頭的緣故。”

彩衣跌蕩着裙過去,坐在榻底下的腳板上,兩手搭着夢迢的膝,把臉懵懂地支頤在上頭。

夢迢撫貓兒似的撫着她笑,“你不知道男人,像董墨那樣的家世,有的是女人捧着他,那些千嬌百豔甜絲絲的愛都要把他溺壞了,他什麽樣的愛沒受過?這時候,恨反而比愛更深刻,恨能讓他記住我。”

彩衣仍舊半懵半懂,她又道:“你信不信,他今日起就會好奇,無緣無故的,我為什麽恨他;我是誰,我從哪裏來,為什麽偏偏撞到他面前去;為什麽要他救我,又不開口求……”

小丫頭奉茶進來,她頓了頓,直望着人出去,收回眼向彩衣笑,面目被夕陽輕鑲着柔軟的光輝,“真是個傻子!要叫男人惦記你,要緊的不是你長得多美、性情多好。要緊的,你要成為他心裏的一個疑問,叫他總想在你身上找尋一個答案。”

“這樣講究?”彩衣聽得直咂舌,“我的老天爺,我還當女人要收服男人,長得好才是最要緊的呢。您這些手段,我恐怕一世也學不會了!”

“瞧你這出息。”夢迢乜了她一眼,推了她一下,“去,端果子來我吃。”

輕羅繡簾撲着黃澄澄的顏色,彩衣在裏頭咯咯傻笑,孟玉恰在外頭聽見,也無聲地笑着。

外間炕桌上擱着一瓯梅子,孟玉銜一顆在嘴裏幹坐在榻上咂摸,直等着主仆倆說完話,彩衣打簾子出來,他方進去。

夢迢正後仰着腰欹在窗臺,把上半截身子探到窗戶外頭。聽見腳步聲,她瞥了一眼,依舊将眼仰回去,“東邊席還未散,你又過來做什麽呀?”

“聽見你回來了,我來瞧瞧你。”孟玉走近了,手撐在她腰兩邊的窗臺上,俯着腰看她的臉,上頭浮着青白的指印。他忙摸了帕子去蹭一蹭,“這幾個不要命的,敢下這樣重的手,把你打得這樣!”

西山上的太陽毛刺刺的模糊了邊,刺得夢迢虛了眼,有些爛漫的笑着,“可別怪他們,是我說做戲要往真了做,且放他們去吧。嗳,你哪裏尋的這些人,回頭姓董的要是細查起來,可靠不可靠?”

孟玉那雙桃花眼狡黠地剪了剪,俯得更低去合她後仰的弧度,臉就懸在她的眼皮上,輕吐蘭香,“你放心,他們是我從無錫找來的,仍舊送他們回無錫。戲要做全嘛,你叫‘張銀蓮’,無錫人,父母在老家欠了錢,阖家躲債躲到了濟南,那債主自然就是無錫人囖。”

“銀蓮?”夢迢微擡起下颏剜他一眼,嗤嗤打趣:“你別是吃銀耳蓮子湯時想的這名字吧?”

孟玉很是張揚地挑挑眉峰,“還真是叫你說中了。”

夢迢嗔他一眼,笑意有些泛甜,“那我的家人呢?”

“死了。你們阖家到了濟南,父母先後病故,就留下你同妹子兩個孤女,被債主苦苦追債。我還沒問你,同姓董的搭上話了麽?”

不提還罷,經提起,夢迢便有些惱,“這個姓董的也過于謹慎了些,濟南又不是龍潭虎穴,吃不了他!我這麽個美人哭得那樣子撞到他面前,他連問也不問一句。虧得我機敏,當下也不說話。呵,他要做柳下惠,我還不使‘美人計’呢,叫他鑽頭覓縫琢磨去吧!”

孟玉叫她逗樂了,開懷地笑了兩聲,捏着她的鼻尖轉了轉,“大概他就是那樣個行事作風。聽說他在北京就有些不近人情,名聲一向不大好,北京那些貴胄顯赫的公子哥也不大與他來往。”

提起夢迢的好奇心來,稍稍攢了眉,“怎麽個不大好法?我瞧着他,也不像是那起仗着家裏頭為非作歹的人吶。”

“不是為這個,是為他母親。”孟玉往案上倒了盅涼茶來,先就手喂到夢迢嘴邊,落後自己呷了一口,接着道:

“我也是聽說,不知是不是訛傳。他父親是家裏頭庶出的二老爺,本就有些不受重。後頭娶了他母親,誰知他五六歲的年紀,母親便與人私奔逃家,現如今還沒找着人,鬧了個滿北京的笑話。”

夢迢一霎來了興致,兩手将他脖子吊住,滿目新奇,“這倒蠻有趣,是跟誰跑了?”

“我哪裏得知?”孟玉環住她,見她喜歡聽,不由多說了幾句:“橫豎他父親為着這樁事,一向不大好的身子骨更是作弄得病恹恹的,七.八年前就病死了。他在外頭人都笑話他,說他母親是個蕩.婦,他父親是個王八,他指不定是個野種。因此他在北京場面上也不大混得開。”

不知哪裏戳中了夢迢的癢癢穴,她噗嗤一笑,潑口就道:“大驚小怪,這就算蕩.婦了?可見那些人也沒見過多大行市!”

話音甫落,孟玉的笑在臉上僵了僵。夢迢後知後覺,也斂了笑,松開他,又将腰彎彎地仰回窗臺上。

晚風微涼,拂進屋內,涼得四甃結了一層冰似的,兩個人都有些小心翼翼地沉默着,生怕哪句話震碎那些冰,噼裏啪啦砸下來,砸破他們之間努力維系的溫和的平衡。

銅壺滴答、滴答,慢吞吞地漏了會,孟玉才尋到話扭轉了談鋒,“他此番到濟南來,是任山東布政司參政,在北京還挂着都察院副都禦史的職。初來乍到,不好輕易同我們這些地方官為伍,自然各處防備着,也是人之常情。”

夢迢旋即想到董墨那對墨翠似的眼珠子,在黑漆漆的湖底,透上來一點綠瑩瑩的光。

他像被關押在地牢百年的冤鬼,太久沒人與他說過話,令他險些成了個啞巴。

作者有話說:

女主不是良善人哈。

董墨孟玉也不是。

V前都是0點5分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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