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春恨(四)

恰值丫頭領着人進來擺飯,兩個葵形的三層食盒,擺在風窗底下的一張髹紅圓案上,足足六樣菜蔬,又配着一樣鵝油果餡煎餅。

夢迢出門時剛用罷午飯,哪裏還吃得下?兀的一見那些魚肉,堵得心裏有些反胃,偏要做出一副餓老鬼的眼色,咽了咽了輕喉,起來福身,“多謝董老爺憐惜賜飯。”

“不必如此稱呼,家中還有長輩,當不起‘老爺’,只叫我的字吧。”董墨也拔座起來,朝案上擡擡下颌,“小姐請用,董某先失陪。吃過了,我使人備轎送小姐歸家。”

夢迢目送他幾步,跟随丫頭款步到案上坐。端起碗來揀了個餅,慢條條咬一口在嘴裏,只覺胃裏頂着,實在食難下咽。

正是此刻,這天煞的董墨倏地由廊下轉回來,在背後涼悠悠地冒了聲,“對了,小姐方才講,那些人要拿小姐去抵債,不知是怎麽個抵法?”

陡地将夢迢狠噎了一口,接連幾聲咳嗽,牙關裏蹦出些餅渣滓,噴了一席。

她雖無家世,可自幼受她娘的教導,還從未這般出過洋相!又遭那餅渣子嗆到氣管裏,癟得她心肝脾肺樣樣不自在,心裏真是有些恨起來!

便拍下箸兒,搦轉腰去冷眼瞪他,言語裏都是刺,“還能怎麽個抵法?自然是以身相抵囖!章平瞧我這通身,除了一副身子,還有哪樣值錢?只看你住的這園子,又是這副穿戴,就是那富貴人家的公子,哪裏曉得我們平民丫頭的苦?”

說話間,那眼眶泛了紅,一股天然英氣被淚花霧浸濕了,清麗的美态浮在破罐破摔的蠻橫裏。

董墨此刻才真的覺得她長得很美。先前只是眼睛認同,眼下,仿佛是她的靈魂往他心裏撞了撞,振得他的心也認可了她的美貌。

至于她那些充滿苦楚的話,不論真假,到底有些觸動了他。他稍稍垂了垂眼皮,略有不自在,“對不住,是我多嘴,請別往心上去。”

夢迢驚得淚花沒來得及落下,便如四野風緊,将杏花吹盡。她心裏有些生氣,一屁股轉回去,重又提起箸兒,這回倒有些吃得下了。

董墨在背後審視她須臾,也照舊回屋裏看書。說是看書,那書卻孤零零地攤在案上,只有風來翻動它,簌簌地左右為難着,遲遲翻不到下一頁。

那些橫豎撇捺像刀槍劍戟亂架着,董墨盯着盯着,越看越認不得那些字。它們幻化成了夢迢那不太柔不太媚的五官。

她與他娘的長相是一類的,唇不夠豐腴,眼不夠水靈,有些空洞的冷清。算命的說這樣的女人天性薄情寡義,放浪形骸,深宅重門圍不住她們。

果然,他娘可不就跟男人私奔了?撇下稚子病夫,大概是愛困她不住。他自幼吃了女人的大虧,不得不防備着,警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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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上倏進來個小厮,到案前打了個拱,“爺,柳大人來訪您,正在書齋等候呢。”

董墨陡地驚回神,換了副漠然臉色回想,漸漸露出些年輕人的明快意氣,“柳朝如?”

“正是這位柳大人!”

早年董墨因屢受世家子弟的奚落,沒甚朋友,結交了同科的一位貧寒進士柳朝如,二人一見如故,難得知己。

正是要好的時候,誰知柳朝如一年前忽然打北京翰林院調任濟南充了縣令,兩人因此在闊別兩地,從此知交零落。

天道機緣,如今故交重逢,董墨少不得高興,一對黑漆漆的眼珠子難得亮了亮,當即整拂衣袍趕往書齋。

書齋內立着輪風骨屹然的背影,正剪着手仰頭望牆上的一貼草書,聽見腳步聲,轉來便是一張平叔之面,笑盈盈地,“我聽這腳步聲就猜着是章平兄。兄腳步低锵,律節從容,不像是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走的步伐。”

董墨噙着笑迎門進去,“我只看背影也猜得着是書望兄。兄之輪廓,有海天闊地之勢,也無人能比。”

二人相互調侃兩句,對着作揖。董墨将人請到窗下椅上對坐,請了茶果,短籲了一聲,“我到濟南将近半個月,日日都是各方拜帖,唯獨不見你的,我使人打聽,才曉得你到鄰縣辦事去了,幾時回來的?”

柳朝如抿着唇上的茶湯笑,“午晌才回的濟南,往家去換了身衣裳,忙不贏地趕着來訪你。我來時還有些猶豫,只怕你貴人客多,我又沒事先下個拜帖,來了你不得空,反倒打攪你。”

董墨稍稍歪着,食指摩挲着唇,笑得有些輕蔑,“拜帖倒是收了一堆,只是除了布政史秦大人,別的尚未私觌。我初來乍到,還不清楚這裏的人與事,正要等着你回來,問過了你,才酌情去拜訪拜訪這些人。”

“章平一貫行事謹慎。”柳朝如打趣一句擱下盅,侃侃而談。

這一說,就由布政司說到按察司,将人事情形都講了個大概。誰同誰是同科,誰與誰是親戚,凡他曉得有些厲害幹系的,皆講了個透徹。

最後說到濟南府衙,那面孔急轉,一副叵測的戲谑,“你恐怕還不知道,這濟南府有位傳奇般的青年才俊,正是府臺孟玉。”

董墨立在軒館的半窗底下,語調慢悠悠的,可每個字音墜砸下來,又顯得整個句子沉重,“這位孟大人前兩日給我下了個拜帖,我借故未回。想來,不知他是個什麽行事風範,只恐我性情孤僻,不會應酬,反得罪了他。”

柳朝迤行過來,“你晾一晾這些人也好,省得他們剃頭挑子一頭熱,這個也來巴結,那個也來奉承,你哪裏應酬得過來這許多!不過總是要打交道,一味避是避不開的。”

董墨點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我想先去訪一訪這位一府長官,聽說他年紀不大?”

“他比你長個兩三歲,也是進士出身,祖籍蘇州,先前在蘇州府任個縣令,後升通判,約是三年前調任濟南做的府臺。要說這位孟大人,仕途通達,平步青雲,年紀輕輕便如此成就。這還不算,他還有兩‘最’為人樂道呢!”

董墨剪着手睐目,“噢?哪兩‘最’,你且說來聽聽。”

“一是他家現住的府邸,聽說是濟南府景致最好的園子!原是太宗時犯了事的藩王陳老千歲家的住宅,先後流落到好幾位大人手上,幾番修修改改,如今到了孟大人手裏。裏頭奇花異草,珍林貴木,數不勝數,凡是打濟南過的文人墨客,都想往他家裏去逛逛。”

“你也去逛過?”

柳朝如半垂着眼笑,倏地有些腼腆神色,“不瞞你說,我也是去年趕上他岳母大人的壽辰,受邀去過一趟。這位孟大人自幼家境貧寒,與我不相上下,又有一點比我還不如些,我尚有老母,聽說他卻是個孤兒,幼年靠鄰舍接濟着度日,少年時因讀了些書,憑着一身才氣,寫一些雜劇本子賺錢讀書,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混到如今這番田地。”

也将董墨的心事提起來,他家世顯赫,人口繁多,母親走後,父親病故,他雖不曾缺衣少食,在家中卻似個沒人留心的影子,形同虛設。

感慨之餘,他重提疑心,噙着絲笑,“還真是平步青雲,只是高升得未免太快了些。那麽第二呢?”

說起這第二,柳朝如笑得更開了,露盡風流态度,“第二嚜,聽說他的夫人是濟南府第一美人。我雖未見過,夫人的母親與義妹我倒有幸見過,就是上年老太太做生辰事情。義妹是傾城之貌,老太太雖然有些年紀,卻也是神女之姿。”

董墨見他有些心向往之的态度,趣道:“十個指頭還不一樣長短呢,難保個個都是美人。可見是這些人吹捧的話,當不得真。”

言訖,話鋒又轉回孟玉身上,“只是這孟大人大費周章替岳母做生辰,還有這等孝道?”

“都說他待夫人極好,因自己沒有親父母,同夫人成婚後,就把岳母與義妹接到了府上住着。說起來又是一樁趣聞,聽說她這位夫人并不是什麽富商官員的千金,也是位平民女子,兩個人也不是保媒拉纖的,是天賜良緣。”

一向官場中人婚姻都講究個助益得失,不想還有這樣不計家境的人。董墨有了些興致,因問:“什麽樣的奇緣?”

“孟大人當年提前到濟南赴任,衙門不知道,并沒有派人去接,他在路上又不甚遺失了公文銀兩,只好使小厮回程去尋,他自己在城中先落腳。可因沒了公文銀錢,不好莽撞往府衙裏去,又找不着旅店。正犯愁,偏巧這位岳母撞上來,收留他在家住了幾日,他便得已與夫人相識。你說這是不是天降的緣分?”

這天降的緣分像場熱鬧戲,太多绮麗的偶然與巧合,伴着挑逗的笙鼓,煽情的蘇笛,演化着一段才子佳人的傳奇。誰又曉得這傳奇的後頭是否有環環相扣的驚心編排?

董墨從不肯信“機緣巧合”,他更本能地信着“有心為之”。

窗外栽着幾棵棕榈,斜對面的洞門旁立着石榴花,影匝半花牆,苔痕滿石階,浮着一絲蘭室蒼涼之感,牽動出那叫“張銀蓮”的女人。

又是什麽樣的緣分讓她偏偏往他車前撞?或者這不過是她另有目的一場戲。

這般思量,卻忽略了,其實懷疑也是一種上心。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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