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春恨(三)

這麽一想,夢迢就有些原諒了董墨對她的美貌視若無睹的傲慢。然後想起他衣袂的觸感,像是命運繩索,被她一把攥緊了,纏住了三個人。

孟玉見她發怔,歪着臉松快地笑了笑,“我看他此刻姿态擺得這樣高,不過是想給我們這些人一個警醒,叫我們知難而退,少去巴結奉承他。”

夢迢驟然直起身,一頭磕在他額上,痛得嘶了聲,捂着額角瞪他,“唷,絕世清官?”

他将她摟直了,撥下她的手,細窺她被磕紅的額角,“額頭都磕紅了,嘴還是這樣不饒人。”

他擡手替她的揉着,眼色與手皆存溫柔,“可既然到了地方上,終歸少不得與我們這些地方官打交道。你等着瞧,不出半月,他必定要回個拜帖給我,這是官場禮數。只是我看這個人非我族類,只好面上以禮待他,底下不得不委屈你,留一招後手。”

要換尋常門戶的夫人,當是謹守婦德,相夫教子。可夢迢不甚在意,更留心的是他那只揉着她額頭的手。

她同男人做戲太多,戲做得多了,連她自己也懷疑自己。

她不敢讓他的手伸進心上,只敢将他的手抓下來,把自己纖細的手塞進他的掌心,“那咱們就等着他下拜帖,你在面上會他,我在底下去會他。”

孟玉握着她的手,忽然露出些惡狠狠的神态,親了她一口,磨緊了牙關,“你怎的這樣聰明呢,嗯?”

“呸、少奉承我!”

某種程度上,兩人超越了凡俗的夫妻,骨肉相連,共生共存,醜陋的相依為命。更如盟友知己,是靈魂與靈魂鎖在各自身體裏嗚咽的共鳴。

他們狼狽為奸,同惡相濟。

輾眼七月,海棠謝卻,夢迢暗裏檢點,上月中旬預謀的那場邂逅,大約已如紛紛落英,在董墨心頭埋成了一個迷的墳冢。

她自然就該往董墨眼跟前晃一晃,好給他的好奇心一個恰當的解惑時機。

說話這日就裝黛妥帖了,使人打探了董墨行蹤,“巧”打清雨園門前過。也巧在董墨正往布政司衙門遞交了赴任的紮付,午晌将将歸家。

這廂騎在馬上,因未正經到任,只穿着一件嚴謹克己的銀灰色圓領袍,整個人像一片法度森嚴的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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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額上浮着一層細汗,嘴唇熱得有些泛紅,又仿佛這片莊嚴禁地裏,囚着個不守節的叛徒。

一路行來,正被太陽曬得有些昏昏沉沉的,叵奈才下馬,就瞧見對街上慢行着一位年輕婦人。穿戴實在尋常,卻掩不住那一張寶珠之輝的面容,像是打他重重疑團的心裏驀地浮現出來的一條線索。

便招手叫來小厮,暗結額心朝對街遞了遞下巴,“你瞧那婦人,是不是上回馬車前撞見那位?”

小厮正牽馬,聞言定眼一瞧,果不其然!笑得丢了缰繩,“可不就是她!這不是好好活着麽,虧得小的還想她是不是給追債的打死了,心裏好些日子過不去!”

董墨似笑非笑,心裏愈發覺得那是個騙子。轉背要進門,剛踩上第二級石磴,又想起她那雙怨恨難鳴的眼睛,真是好奇她到底騙他些什麽?用何種手段?

他一面懷疑,一面止步轉身吩咐,“去問問她,倘或她得空,請她進園子裏吃杯涼茶。”

小厮先是驚了驚,落後朝對街跑過去,幾步攔了那婦人。兩個人說什麽聽不見,董墨只在這頭望着,須臾那婦人也朝這頭擡了眼,目光比上回還冷了幾分,冰箭似的射穿游人,朝他直射過來。

董墨這園子叫清雨園,聽說是遠宋一位王爺在濟南的別館,淪落至今,景致依舊,人事已非。

夢迢跟着丫頭遐暨至一座淺池,石造九曲橋那頭是一間水榭,風送荷香,蟬碎濃陰,細細的喧鬧中擁出一種別致的寂靜。

她是個仔細人,裝得個好模樣,真沒見過市面似的,一副被這富貴居所迷亂眼的神色。四下裏探着目光,左邊瞧了瞧右邊,簡直忙花了眼!

那丫頭請她進了水榭,椅上請座,招呼了茶果,說話帶着些京城口音,“姑娘不要拘束,這裏稍坐會,我們爺換了衣裳就來。”

話音甫落,門口光影一晃,是董墨進來。這一會的功夫,他又換了身湘色蟬翼紗圓領袍,底下依舊是層白裏子,打着銀蝠團的圓補子。

夢迢看出來了,這人好幹淨,心裏恐怕也容不下沙子。她起身的動作緩得添幾分弱柳之質,軟腰軟臂,刻意營造出惹人憐憫的态勢。又在這種弱質裏不肯順從,幹站着迎他進來,并不福身見禮。

董墨背着光踏進來,又迎着光落到榻上,對她的無禮似乎不見怪,目光帶着一種和藹笑意,又暗含着拒人千裏的冷意。

他将袖口随意地朝下頭椅上請了請,“小姐請吃茶。原本非親非故,又是男女有別,不該請小姐進家中來。只是有幾句話想問一問小姐,不得不唐突。倘或有損小姐名聲,萬望寬恕。”

先前那遭“邂逅”太慌亂,夢迢沒來得及看清他的五官,只記得他一雙沉在湖心的寶石一樣的眼睛。

今番細瞧,才發現他的眉宇嘴唇都有種薄薄的涼意,像被圍困在山谷裏的秋風,回旋、回旋,低低地嗚咽着,吹不出去。

總之,他長得漂亮,夢迢見過太多男人,據她認為,男人本性裏都有些相似,因此她更留意他們面目與氣度上的不同。氣度上,他比同齡男人的張揚輕浮,又多了“月挂霜林寒欲墜”的沉斂。

夢迢喜歡長得好看的男人,這一點倒跟她娘是一脈相承。她娘自己鐘愛美男子,反倒常耳提命面地教訓她:“色字當頭一把刀,你可不要再吃我那些傻虧!”

她業已上了孟玉一次“當”,吃一塹不免時時提着心,于是忙把一點色心抑住,拿出含怨的喬态來應對,“老爺有哪樣話只管問就是了,犯不着對我們這些的平民丫頭假惺惺講客氣。”

四面呼嗤呼嗤地漏着風,她站在猩紅的花毯上,驀地像萬豔群芳裏将敗的一朵,有些別致的冷清摧頹。

董墨默了默,一手握着茶盅,一手将膝蓋彈了彈,嘲弄地笑了聲,“不知是不是我多心,萍水相逢,仿佛董某已經欠了小姐一筆債似的,小姐說話像有些夾槍帶棍的不客氣。小姐用過午飯了不曾?”

夢迢不搭腔,把腮空蠕了兩下,半低着臉。董墨朝門下那丫頭遞了個眼色,那丫頭福身出去,他便抻直了腰,“小姐芳名?”

“張銀蓮。”

“鄙名一個墨,字章平。随小姐稱呼。”

夢迢要裝出怨恨他的樣子,可受他如此禮待,再裝,反倒很有些刁民難纏的架勢,難免招人厭煩。

她不好再埋怨什麽,只剔他一眼,複把臉低下去,“董老爺真是客氣。”

董墨伸出舌尖把下唇抿一抿,饧着眼笑,“我聽出來了,你此刻再說這句話,并沒有諷刺我的意思。”

夢迢不由一笑,餘光瞥見他惺忪的眼皮掩着一縷瞧好戲似的、不冷不淡的目光。

她倏然有絲心虛,忙斂了神态把臉別向門外那九曲橋。小橋曲曲折折,白石頭被太陽照得晃人眼睛。她看得眼花了,又不好拉下臉轉回來,只好背着人把眉眼擠了擠。

幸而董墨在背後招呼,“小姐請坐,兀突突站在我跟前,像是朝我要債一般,慌得我不知要還小姐些什麽才好。”

夢迢又遭他諷一句,心裏暗罵他八百句!趁勢轉回來,扶着椅子坐,“你并不欠我哪樣東西,犯不着還。”

“噢……原來我并不欠小姐的。”董墨哼笑了兩聲,目光高高地射下來,隐隐戲谑,“那小姐怎的瞧我那眼神,像是瞧個百年冤債?就為了你撞了我的車,想叫我搭救搭救你,我沒理會?”

繞來繞去,果然是為了撇清他自家的幹系,滿足他心裏的好奇。

夢迢也無非是要借故引他來搭話,如今既然說上話了,她自然也就順着梯子往下爬。

于是嬌面稍垂,嘆了聲,“是我那日急得有些昏了頭,您認也不認得我,憑什麽管那檔子閑事?怎麽都怨不到您頭上去,您別放在心上才好。”

這不講理的人忽然識禮起來,反叫董墨有些措手不及。他轉轉手上的白釉盅,緩緩擱下去,“那是些什麽人,是為什麽事為難小姐?倘或裏頭有什麽冤屈,小姐說明,我或許能為小姐做個主。”

他并非真心,只是一種調侃式的客套。可夢迢得裝傻,先是緘默須臾,旋即洩出縷苦澀的笑意,怨他改作凄凄楚楚的自怨:

“并沒有哪樣冤屈,欠人家的錢,就是到了閻羅殿,閻王爺也得判個該還的。只是父母過世,舉目無親,我與妹子靠替人家做針線幫補些散碎過日子,哪裏還有閑錢還?還不上,人家自然就要人來抵。”

聞言,董墨心裏又提起疑來,這女人是詐人錢財的?他倒不缺錢,只是極其不喜歡受騙。

他刻意不去搭這個腔,夢迢只得也沉默着,兩個一時無話。

作者有話說:

夢迢:化名“張銀蓮”。

但是張銀蓮,不一定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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