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前春恨(六)
(前五章修改過,有時間可重看前四章,第五章請一定要重看!否則劇情接不上。)
雨水一發,董墨的臉益發蒼白,顯得嘴唇的顏色有些偏重,神色卻松快,連睫毛上挂的一滴雨水也将他的目光顯得惺忪。
仿佛不是闖到別人家裏,是回他自己家似的,堂皇地拍了拍肩頭的水,“董某走到這裏,偏巧遇上下雨,見小姐家院門未關,在外頭喊了兩聲,無人應答,便唐突進來避一會雨。請恕我私闖之罪。”
這人言辭一向溫和有禮,大家世族的涵養,可眼色中又滿是疏離之意。夢迢老早領教過了,因早前是在他府上,不好挑剔。
此刻反客為主,便把氣勢與腰一齊輕提起來,乜眼打量他一番,肩膀歪在屋檐底下扭扭曲曲的圓柱子上,“我還當是哪裏闖來的賊呢,原來是章平大官人。”
董墨聽出她的戲谑之意,不介意似的,噙着笑,目光往靴子底下垂了垂。
底下是矮矮的石磴,檐上的水渠正墜在那裏,天長日久,砸出一條細細的溝渠,地縫子裏湧出綠油油的蒼苔,他擡着腳,将靴底在石磴的淺棱上刮蹭刮蹭。
刮下滿鞋底的黃泥,把袖上的水也彈了彈,态度随意散淡,“小姐上回撞到我車前,把我的衣裳拽着,我也當是哪裏闖來的賊,無故也吓了我一跳。今朝就當是一還一報吧,難不成小姐還與我計較這個?”
夢迢甚少與男人在言語上吃虧,卻屢屢吃他的暗癟,心下很是不痛快!
她把眼一瞥,身子打了個慢悠悠的轉,繞到柱子的另一邊,探出個腦袋來嗤笑,“你不是碰巧走到我家門口的吧?是來瞧瞧我上回對你講的是不是真話?”
雨點密敲,斜朝屋檐底下打進來,澆在她腦袋上。董墨猶豫一瞬,還是将胳膊打柱子後頭彎過去,拽着她往裏頭帶了帶,“那小姐可倒要說說,是有什麽不得已的緣故要犯得上說假話诓我?”
“好端端的,我诓你做什麽?!”夢迢怄了氣,嗓子驀地拔高了幾分。
“是了,既然沒什麽緣故要騙我,我又哪裏犯得上來刺探真假?”董墨淺淺笑了,袖裏摸了絹子揩臉,輕提了下眉,諷了一下。
眼見說得夢迢臉色有些不好看,他轉而作了個揖,态度緩和起來,“是專門過來的。上回小姐在我家裏說下的話,我有些不放心,因此來瞧瞧,你家中可還有什麽麻煩沒有?倘或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只管開口。”
這話也有些半真半假,他哪裏有如此好心?原是不肯信夢迢是巧合撞到他面前,非要追尋個因由。
尋到這裏來,又故意抛磚引玉,拿話試探她到底是想在他身上哄得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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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迢一剪眼皮子便猜了個通透,遇見這種疑心重的男人,說不哄他什麽,他反不信。不如就作勢哄他些什麽,叫他安心定神的好。
也就把态度軟和了,露出些凄苦之色,輕掣了他的袖口,喬張致地朝廚房裏瞥了眼,帶着他讓到牆角抑低了聲說話:“我也不瞞你,上回給人家捉了去,我是如何周旋脫身的,你想必也猜得着。人家答應抵了一半的欠款,餘下的錢,再寬限我半年。”
董墨睇着她,目光仿佛被雨浸濕,有些涼。他想從她臉上找到些撒謊蛛絲馬跡,可她話裏不見多少愁雲慘霧,只有幾分苦澀的坦然,不浮誇地哭哭啼啼,也不過分沉溺苦痛。
恰到好處的一點感傷,叫人真僞難辨。
他暗裏左思右想,一個姑娘家,拿清白扯謊,到底過于冒險了。
夢迢瞥他一眼,把臉望另一邊偏了偏,望向那些簌簌打抖的葡萄枝葉,“這事情我妹子并不曉得,你可別在她面前說漏了嘴。我常在外頭走動露臉的人,也不指望能配樁好親事。只是我妹子,她常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名聲上并沒有一點不好,不能給我帶累了,我還想着給日後給她說戶好人家呢。”
廚房牆上嵌着一扇支摘窗,短短一截支棍撐着回紋窗扉,彩衣在裏頭忙活着,碧青的裙旋來旋去。
董墨朝窗戶裏掃一眼,走到支摘窗的那一頭,背欹磚牆,聲音抑得比她更低,卻不像是說悄悄話,仿佛他一貫低着聲,自言自語似的,“小姐誤會了,我并不是要來揭你的短,只是想問問你有什麽難處,能幫得上的地方我必定不推辭。”
夢迢在小窗的那一頭,向他掀起眼皮,“真格的?”
“未必暴雨天,我特地跑來哄你?”
董墨牽動一邊嘴角,半真半僞望過來,兩只黑得透綠的眼睛,幾如臯蘭密蓋的兩個漩渦,赤腳踩上去,叫人軟綿綿地陷落。
隔着廚房的軒窗,夢迢暗掃他一眼,側了身,右邊半副肩抵在牆上,腦袋也靠在上頭,左手擡着在粗糙的磚石上畫圈,假裝落入他的圈套:
“你要是不哄我……嗨,到今朝這個地步,我也沒甚不好意思的,再不好意思,只怕飯也要吃不起了。我也沒有別的難處,就是餘下的銀子尚且還不上,你能不能,先借我五十兩銀錢?”
話音甫落,她扶着牆端正起來,“你放心,等我手上幾件衣裳做好了給人送去,一定先緊着還你的錢。雖不能一時還清,可今日三錢明日兩錢的,總有還得清的時候,我可不會跑!”
董墨原是想借故套出“緣分”後頭,她深藏的不為人知的目的。不知怎的,說到錢,他反倒松了一口氣。騙他的錢也好,騙他的錢是最好,總好過騙他的別的。
別的是什麽,他一時也想不到,連日卻總有些惶惶難安。
他點了點頭,斜撩着眼皮,“五十兩夠麽?”
夢迢立時眉開眼笑,“夠的夠的!我們家欠他們是一百五十兩,父母在時業已還了五十,我……那一遭,抵了五十,就剩這五十兩。清了賬,我想他們也不會再來糾纏我們姊妹,人總是還有良心的,你講是不是?”
董墨“嗯”了聲,靜了頃刻,“或是小姐往我住那清雨園去取,或是我叫小厮給你送來,看小姐便宜。”
“哪裏還敢勞動?自然是我自家去取嚜!”夢迢揿着對襟衣帶系的結,低下臉高興了陣,笑得面染紅雲,擡眼瞥他,“你怎的又願意幫我這樣大的忙了?”
董墨挑動眉峰,“這忙大麽?”
“五十兩,還不大呀?”夢迢将唇角微撇,咕哝着,“如此看來,你很是有些錢財嘛,果然是富貴人家的子弟。”
他也涼悠悠地趣了句,“自打上回你在車前那樣惡狠狠的瞪着我,我還真覺得欠了你什麽似的。別說五十兩,借得再多些,也像是我該着小姐的。只是小姐別見怪,我初到濟南,認不得幾個人,不好輕易去惹麻煩。”
“那你此刻又來惹?”
夢迢也趣他一句,不管他得不得趣,她自顧自地抿着唇笑,惬意地背貼着牆,偶然偷睇他一眼,又一眼,再一眼……
雨又轉急,啪嗒啪嗒地砸在瓦片上,聲音格外清晰。董墨偶爾也睐目瞟她。越看她越有些像他娘。
其實他早不記得他娘長什麽模樣了,只記得她睫毛的剪影淡淡的投映在睑下,整個人有些冷清的薄情。夢迢也有同樣的影,眼皮一剪,什麽深情重義都能剪斷。
他對母親抛夫棄子與人私奔之事經年耿耿于懷,心有餘恨,因此似乎也有些莫名奇妙地“恨”上了夢迢。
恨一個人,就忍不住去留心她,觀察她。
兩個人就這麽不尴不尬地立着。過于沉默,夢迢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岑寂的目光像鋒利的刀片子在剝她的衣裳,一片一片地剝下她的假面,令她恐慌。
她朝前跨了兩步,藏在柱子邊上,苦尋話講。終于叫她尋着一個,扭頭驚乍,“瞧我!連個待客之道也不曉得,白叫你站了這樣久!”
此刻才想起來,連坐也未請他坐,有些怪不好意思的。她忙不疊搬了根竹凳過來請他,旋即又往正屋裏搬了個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出來。
那桌兒雖不大,卻沉,夢迢搬得吃力,眉眼皆擠在一處,下唇咬得死緊。
董墨趕上前接,夢迢要強地偏着讓了讓,“不用不用,你坐你的,我搬得動!”
一面說搬得動,一面又拼得五官猙獰,恨不能眼睛鼻子皆長出手腳來幫着出力!董墨收回手,睨着她笑,屋檐下擋住她的去路,“小姐真是怪,一會軟弱,一會又好強,哪一面才是真的?”
夢迢陡地膽戰心驚,咣地落下桌兒。須臾仰面瞪回去,噙着個隐秘笑意,“你猜?”
話音甫落,一眨眼,她又嗔來一眼,“哪有叫客人幫着幹活的?未必誰到你家去,你也使喚他做事情來着?這叫待客之禮,瞧你,一點世故不懂。你要搭手,喏,給了你好了,我樂得松快。”
言訖,她擦裙過去,背着身抿着唇暗笑。就是要一會一個樣,叫男人摸不着頭腦才好。
董墨的确是有些摸不着頭腦,但他想,萬變不離其宗,終歸到底,她總有個目的。為了錢,最好只為他的錢。
他擡着桌兒跟在她後頭,“安放在哪裏?”
夢迢朝廚房軒窗底下一指,“就放這裏,姑娘家的屋子,不大好請你進去坐,只好委屈你在這裏将就将就。”
他便擱下,不曾想桌兒短了一只腳,一歪就栽倒!兩個人忙伸手去扶,一個穩着這一端,一個穩着那一端,皆一點心驚!
大約是吓一跳的緣故,董墨眼波有些曳動,面對面隔得那樣近,呼吸也有點失了規律,“小姐客氣。”
夢迢亦心有餘悸,亂跳着,把眼不自在地別進窗戶裏,“你先穩着,我找個東西墊一墊。”
片刻往廚房裏摸了截柴火棍出來,往那腳下塞。這其間,兩個那一點異樣,皆煙消雨散。
夢迢蹲在地上,大大方方擡眼,“你也不要總是小姐小姐地稱呼,我哪裏當得起?我不過就是個平民丫頭,只管喊我銀蓮就是了。你這樣的尊貴人物,我不是也鬥着膽喊你‘章平’?”
柴火棍也有些不夠撐,桌兒像個逗樂的跛子向牆根底下歪着,顯得滑稽。董墨揚揚眉梢,撩着袍子濕漉漉的前擺一行落座,喊了聲:“銀蓮。”
“嗳。”夢迢立時笑着應,仿佛真是她的名字,有一種本能。
兩個人對坐着,都有些沒着沒落的不自在,心如綿綿雨,飄忽着。面上卻皆裝得個漠然冷靜。
作者有話說:
董墨:你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
夢迢:也是,也都不是。你可要慢慢了解,那一個我,可能連我自己也不認得。
董墨:有一天,我也會面目全非。
夢迢:那到時候我們就重新認識——我是夢迢,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