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前春恨(七)
入了秋,魚雁杳杳,水雲重重,翦翦一線風,吹着逐漸凋零的雨。雨由急轉緩,倏密倏稀,綿綿地落,沒完沒了地下成一張網。
夢迢仰頭望着,揀着話說:“你講你剛到濟南來,來做什麽呢?老家哪裏的?”
董墨濕乎乎的衣袂貼在膝上,有些不爽利。他在桌底下悄悄揭了揭,一壁說話,一壁環顧院子,“京中人氏,你猜我到濟南來做什麽勾當?”
小院只得三間瓦舍,當中一間堂屋連着正房,約略是夢迢所居。東廂是她小妹居住,挨着這間廚房。廚房邊上搭了座葡萄架,架中間讓着一條小道,隐約通着院門。
十分簡便的一處房舍,槐樹後頭的院牆上苔痕斑駁,像是從人懶綿綿的骨頭縫裏發出來,綠油油的,長了很多年。
董墨有種錯覺,仿佛他在這處小院裏早住了千百年似的,連一點跼蹐,也是恬靜悠揚的。
他走着神,夢迢趁機将他打量一番,裝模作樣地啧啧咂舌,“不消說,你這樣的氣派,不是來做官的,就是來做大買賣的!”
他笑眼輕睇,露出一絲輕浮模樣,“那到底是做官還是做買賣?你倒是往深裏說說看。”
夢迢腦筋一轉,吊着眼梢笑起來,“想作難我呢?我可不是那樣沒見識!富順大街上住的都是些顯赫貴人,你住的那處清雨園,你未來時,是空着的,歸官家的房産。如今騰給你住,你必定是當官的,還是個大官!我講得可準呀?”
她說話果然帶着些無錫口音,又證實了一點她的真僞。董墨聽在耳朵裏,一絲一絲,抽絲剝繭地抽減着對她的懷疑。
可他的疑心太重,極其不肯信人,仍舊墨守成規,有所保留。只略微點點頭,“猜得不錯,我打京城調任此處任……”
“可不要告訴我!”夢迢擺着手打斷他,胳膊搭在桌兒上,腦袋湊近了一點,擠擠眼,“可不要說,免得往後我遇到事情,總想着來求你,你想甩也甩不脫噢。”
她刻意将話說得暗昧,為了平衡這一點輕浮,下一刻,又搦正腰,話講得冠冕堂皇,“何況我們這巷子,住的都是些平頭百姓,倘或走漏了一點半點的風聲,叫他們聽見,吓破膽的吓破膽,趕着奉承你的只怕要把我家門檻踏破!”
董墨嗤笑一聲,“倒是我疏忽,你顧慮得周全。”
夢迢仰回腦袋笑他,“一瞧你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市井陋巷裏的心眼,是半點也不曉得。”
逮着這個空隙,董墨便見縫插針,“噢?市井裏都有什麽心眼?不如你說來,叫我長長見識。”
Advertisement
又來了,夢迢沒奈何地将眼別入雨簾中,撇撇嘴,“要吃了你,你怕不怕?”
由側面看,她的長眉像要掃進雲鬟,有些男人家的英氣。眼下女人們盛行細細的柳葉眉,半點櫻桃口,趫趫一雙小腳,舉目低頭間,顯盡赧态。
她裙底卻半露一雙大腳,檀口微揚,不避不羞,用坦蕩的神色,說着暗昧的話。如此不淨不淫,不端不蕩,不合時宜。
董墨待要接腔問“你想如何吃我?”不料話還未出口,她妹子正端着蒸好的玉米面馍馍出來,擱在桌上,怯怯地往夢迢身後站。
夢迢将她一把拽到跟前,“這是我妹子玉蓮。玉蓮,這可是咱們家的大恩人,喊董相公。”
彩衣跟了夢迢三兩年,唱戲的功夫雖不及夢迢那家子人,也是一頂一的好。她羞赧着福身,低喊了一聲,又轉進屋裏盛了三碗稀飯出來。
夢迢接了一碗擱到董墨跟前,“你要不嫌棄,将就吃些,剛出鍋,吃了去去身上的濕氣。”
說着狂風乍起,卷了她的裙貼在董墨的腿上,被他濕乎乎的衣裳黏住了。
她彎着腰往桌兒底下一瞧,驚呼一聲,“哎唷,你身上還濕着吧?瞧我,竟沒留心!你先吃着,我生個爐子你烤一烤。”
不待董墨推辭,人已鑽到廚房裏頭去了。董墨個頭高,端着碗稍稍一抻腰,就能從窗戶裏瞧見夢迢。她攏裙蹲着,梳着雲髻,髻上包着一塊靛藍苎麻巾子,因有服在身,常穿一件玉白對襟褂子,水綠的裙。
她打竈裏抽出一根還燃着的柴火棍,鼓着腮吹一吹,暗紅的火光變作黃澄澄的顏色,幾經閃爍,燃起了火苗子,她便對着那截柴火棍笑了笑。
那半張臉映着黃黃的火光,使董墨想到日影西歸的京城,一切喧嘩與繁榮都在燦爛黃昏裏漸散,漸滅。寥落裏,卻有種別樣的寧靜。
仿佛年幼時伏在他娘的膝上,夕陽大片大片地落在他們身上,暖融融的。那時候,縱然他們一家三口在龐大的家族中如此被忽視,他卻時時刻刻感到稚嫩的快樂與幸福。
他以為那種幸福會是穩固永恒的。誰知一轉眼,什麽都不穩當。
晚林噪鴉,似在催促“歸家、歸家……”,于是他對這種歸了家的錯覺,感到不安與懼怕,甚至厭煩。
不一時夢迢搬了個小爐子出來,擱在桌兒底下,見董墨空了碗,調侃道:“難得,你竟吃得慣我們這些粗蠢東西,還當你非珍馐不下咽呢。”
董墨笑了聲,“大魚大肉吃多了,偶然吃吃這些清粥小菜,也別有滋味。”
倏聞彩衣捂着嘴樂了一聲,夢迢轉而提眉,“鬼丫頭,你笑哪樣?”
彩衣去接董墨的碗,将兩人睃一眼起身,“平哥哥這話,像戲臺子上那些大富人家的公子說的。”
“人家原本就是大富人家的公子嚜。”夢迢笑剜她一眼,“誰是你‘平哥哥’?不懂規矩,要喊‘董大官人’。”
董墨接過腔,“平哥哥就是平哥哥,何苦訓她?一個稱呼,什麽要緊?”
彩衣喜滋滋鑽到廚房裏盛了碗稀飯出來,将碗遞給董墨,俏皮地朝夢迢吐舌,“平哥哥都這樣講,姐姐要少訓我。”
夢迢拿她無法,朝雨天裏翻了個白眼。三個人在雨淋淋的屋檐底下坐着吃飯,驀地像一家三口,有種莫名的親近。
雨經久不停,董墨就坐得久了些,夢迢自然也歸家暗些。同彩衣兩個人收拾了一遍廚房,雨才住了。
這會才聽見,隔壁挨打的那媳婦還在哭,聲音凄凄繞在槐樹後頭的院牆外。夢迢聆聽一會,因問彩衣:“隔壁住的什麽人?”
“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兩口子。”彩衣歸置着東西,跟着朝院牆張望,“他家媳婦前兩日撞見我,還說早曉得咱們這頭裏住着一家子兩姊妹,今日才得見。”
“你如何回她的?”
“我說從前因有父母在,姊妹不好抛頭露面,如今父母去世,我們姊妹自然該出門尋些活計做,不然豈不是餓死在家裏?”
夢迢仔細叮囑,“你與鄰舍這些人打照面,千萬要留心說話,別說走了嘴。董墨瞧着平易近人,卻格外心細,倘或叫他察覺一點不對,咱們一家,恐怕都沒活路。”
說得彩衣心有餘悸,歸家打點細軟,要常搬到那小蟬花巷裏去住。
別的都還罷了,只是跟了夢迢太久,一時要分兩頭,有些舍不得。進府便挽着夢迢撒嬌:
“太太可要常過去,我瞧那董墨的恐怕要常往家去呢,去一二回太太不在,我尚且能周旋得過去。時時去太太時時不在,我都不曉得要如何糊弄他了。他又是個仔細人,我怕露了馬腳。”
“我曉得,眼下我的事情就只有他這一樁最要緊,自然是多費時去周旋他。”
夢迢才剛打“張銀蓮”這位杜撰的人物裏抽身,聲音還仍帶着些張銀蓮式的輕快餘韻。
倏地風送東園琵琶聲,灌入她耳朵裏,冷不丁叫她打個激靈。她朝那頭一望,水煙迷蒙,籠着一片男男女女輕挑的歡聲笑語,似乎也聽見觥籌交錯,曲水流觞的繁榮的聲音,泡在一個大酒缸裏,滿是濃濃的醉意。
正巧幾個丫頭打着燈籠過來,提着精致食盒,要往東園那頭去。夢迢喊住問:“今夜老爺請的誰的客?”
領頭的丫頭福了個身,“主客是泰安州知州龐大人,格外還有兩位陪席的舉人相公。”
“誰應酬的?”
“老太太與梅姑娘。”
夢迢要了盞燈籠,側身讓她們去。再行幾步,星密月皎,柳庭風靜,慘白的大月亮在頭頂照着,使夢迢的臉像被一捧霜搓洗過,徹底洗淨了“張銀蓮”,她又是白得慘烈的夢迢了。
彩衣挽着她,撅着嘴嘀咕,“梅姑娘都病了好些日子了,今日又好了?”
這梅姑娘正是夢迢的義妹,全名叫作夢梅卿,原是個小叫花子,是夢迢與她娘那年逃難濟南路上撞見的。被她娘收在膝下,認了個幹女兒,也随了老太太的姓。
夢迢與梅卿一處這些年,硬是沒處出什麽姊妹情誼來,彼此面上客氣,私下裏都是淡淡的。
曉得她病了幾日,夢迢原該去瞧,偏又給董墨這樁事絆住了腳,一連竟有好些時日兩姊妹沒打過照面。
夢迢将燈籠塞給彩衣,聲音已然轉為尋常的尖利刻薄,“我哪裏曉得?她是哪個名上的人物,也值得我留心惦記?你見天瞧我哪裏抽得出個空去看她?大約是好了吧,得空我再瞧去。”
彩衣曉得她與梅卿關系平常,識趣地低了頭。隔一會拿眼偷瞧她。
她那一張臉分明沒有表情的,但那張天生向上翹着的嘴生硬地彎成了個笑,似乎是誰用刀将她緊閉的雙唇割開,紅得發暗的胭脂是唇間湧出來的血。
比及夜闌,屋檐上滴答、滴答墜着水珠子,越來越慢吞吞的韻節。檻窗大敞,鬥帳半撒,夢迢欹在床上,要睡睡不着,就着床頭銀釭,将妝奁翻倒出來,檢算家底。
細數下來這一年又添了五萬寶鈔,打算着現銀子在手上也沒個用道,不如置辦成田産要緊。
正好東園那頭散席,孟玉歸到正屋裏來,脫了薄氅踅至床沿上坐着,随手拾了張寶鈔瞟一眼,懶散疲倦地笑了笑,“你的錢擱着也是白擱着,家裏的吃穿用度也不要你開銷,你留些放利的本錢在身上,餘下的,我替你去辦些田地,比現銀子穩妥許多。”
夢迢疊着腿兒伏到他肩上去,一時間竟露出些嬌态,“我也正這樣打算呢,娘不是也托你置辦田地?我們倆的田地莊子挨得近些最好,管事的打理起來也便宜。”
“哪有這樣巧的事,要挨一處就有挨一處的?我去尋吧。”
說着話,孟玉順勢一倒,枕到她裙上去,仰着一對多情的桃花眼,擡手撫了撫她的腮頰,“辛苦你,大雨天的,又在外頭奔波一日。”
燭光昏啞,難得這樣溫情時刻,一切的謊言假象都剝離了,倘或還有一點,只剩夫妻倆各自守在肚裏的一片心。
夢迢那顆心,有些想蹦出來的架勢。她拂着他的鬓角,低着溫柔的眉宇,“你在家周旋一天,也是辛苦。小蟬花巷那處房子,你打點得真仔細,都是齊全的,像真是常年住着人似的。”
孟玉的笑眼有絲閃躲,“原本就有人住着,是我打那家人手上租過來的。”
“多少錢?”
“不費多少,給那家人另尋了處好些的房子,他們還不樂得搬?”
孟玉大約不願在這些枝枝節節的小事上費舌,将她一縷零散的頭發閑耍着繞在指間,玩了一會,像有些不耐煩,又丢開,在她裙上翻了個身。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