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前春恨(十)
槐蔭密匝,黃花褪半,結了些嫩綠的豆果串。家裏頭窗前的梧桐正在零落,這裏卻仿佛綠來遲了,春去晚了。
夢迢心情大好,将銀子瞧一眼,“還用稱?你要借我銀子,未必還會缺斤短兩不成?”
這裏收撿好,朝窗戶裏喊彩衣,“玉蓮,你把銀子收到屋裏去。”彩衣端茶出來,抱了匣子,她又囑咐,“鎖了擱在床鋪底下。”
彩衣抱着匣子踅進廂房內,董墨嘲笑了聲,“鎖了擱到床鋪底下,你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麽?真進來個賊,一瞧就曉得你鎖的是銀子。”
夢迢起身往廚房裏去,去端點心碟子,拔高了音調,“就是求個心安,要真進來個賊,我們姊妹倆能有什麽法子?”
董墨稍稍後仰着腰背,從門框裏望着她。她旋着裙在架子上尋碟子,虛籠籠的發髻裏纏着綠布條,下颌仰着,拉出秀麗的弧線。
片刻端了點心碟子迤行出來,擱在他面前,嘬了嘬指端的點心渣,“章平,你等我寫個欠條與你。”
章平,章平。
這兩個字打她口裏喊出來,總有悠悠的海天闊地的神怡,叫董墨想起張孝祥的一句:滿載一船秋色,平鋪十裏湖光。波神留我看斜陽,放起鱗鱗細浪。明日風回更好,今宵露宿何妨?
他将一條腿長長地斜抻出去,懶洋洋地揀了碎成一半的桂花糕入口,“欠條寫幾時還?”
夢迢怔了怔,有些作難地拂裙坐下,“那我可一時還不清,只好手上有多少先還你多少。至于幾時有,我還是說不清。不過總不會賴你的賬就是了。”
“既然說不清,還打什麽欠條?”董墨拍拍手上的點心渣,舉了土陶盅呷了口茶,“我看你也替我做些衣裳。我打京裏過來,一切行裝都是從簡,冬春兩季的衣裳帶得并不多。你替我做一些,就算折抵欠款。”
夢迢兩只眼往他身上照了照,“你穿的料子,我可買不起。”
“料子我出,你往我那裏去,量了尺寸,拿了料子回來裁制。”
夢迢把手打桌面上伸過去,掣他的袖口細瞧裏子上頭暗暗的雲紋。隔着赤朱的薄紗,看不大真切,銀線隐隐勾勒,她的眼波也随着走線婉媚而行。
行到最崎岖處,她輕輕擡了眼皮,“你這衣裳上的繡活可都是精細活,不是市面上的裁縫師傅做的吧?是宮裏的師傅做的?我的針線可遠不如這樣細致,我做了,你穿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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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進一寸,董墨便退一寸,将手臂微不可查地讓了讓。他曉得她有些故意,故意來拉扯他的衣裳,故意湊這樣近,故意将她的美貌在他眼皮子底下顯露無遺。
他猜測着她的目的,心有餘慌地警惕,将袖口随意理着,半低着眼,“衣裳不過是穿,只要合身,別的有什麽要緊?”
夢迢卻想,當然要緊!貴的料子輕柔,不刮皮膚,精細花紋襯得人也高貴,好衣裳,連一株野草也能烘托得芳華絕代。但她不能講,她得維護“張銀蓮”式清麗脫俗的态度。
她違心而嘆,“你講得不錯,好料子壞料子都是給人穿的,也不見得穿好衣裳的都是好人。”
董墨不吭聲,沉默着,不避諱地睐目看她。被她察覺,也睐他一眼。他笑着把臉垂一垂,倏地問:“你認不認得一個叫張漱的女人?”
驀地問得夢迢發蒙,還真就認真地回想了片刻,“仿佛沒聽過,怎的?”
“你與她有點像,也都姓張。”
夢迢嗤笑了一聲,“天下姓張的人多了去了,怎麽就見得我認識她?”她狡黠地眨眨眼,歪着臉調侃,洩露一絲輕蔑,“張漱是誰呀?你的相好?”
這個神态,張銀蓮的“軀殼”裏便湧動了些夢迢式的輕浮詭詐,困在素淨的粗布麻衫裏,有種別樣的豔媚。
董墨的回答卻與她想的天差地別,“是我母親。”
據孟玉所講,董墨的母親與人私奔逃家,許多許多年了,仍然不知所蹤,是個人人唾罵的蕩.婦。
她斂了調侃的笑意,搦動着腰在凳子上扭了兩下,略微有些不自在地講了句笑話:“這樣大的男子漢,出門在外還想娘?”
他沒回應,高高的個頭屈在那矮矮的小杌凳上,雙膝陡直地彎着,整架骨頭頓挫鋒利地曲折。但眼色幾如日落沉下去,說不清的柔軟黯淡。
夢迢心裏想到她那個不像娘的娘。打她記事起,老太太最在意的便是吃穿,家務一概不理會,待她也不大噓寒問暖。說得最多的,就是那句:
“夢兒,你記着,這世上連爹娘也不可靠,男人更不可靠,只有銀子最可靠。”
她無從檢驗那話裏的真僞,因為自她長成人,她對男人也沒有一句真話。一個騙子要去驗證世間真假,這豈不是天方夜譚?
她感到心酸,忽然想對董墨說句沒要緊的真話,“桂花糕,你再吃些。我別的點心都平常,就愛這個。”說着自己撿了一塊送口。
挑起了董墨一點異動。他明白,她對他說得那些難辨真假的話裏,這一句一定是真的。
再坐小半個時辰,董墨辭将歸家,與夢迢說好了,下旬往清雨園去拿料子量尺寸。
夢迢将他送到門首,阖上院門,便是天壤茫茫,四下寂然,顯得牆外粗俗的談笑歡欣分外清晰。
像是幾個媳婦坐在一處選豆子,曬鹹菜幹,市井裏說說笑笑的熱鬧與家中絲竹管弦的喧嚣又有不同,這是另一種踏實的熱鬧。
熱鬧裏,倏聞隔壁“哎唷”一聲,一個女人扯着嗓子嚎哭起來,伴着一陣砸鍋摔碗震天響,将夢迢驚得擡頭朝槐樹後頭的牆頭望過去。
彩衣磕着一把瓜子解說,“又是隔壁兩口子打架。”
煙火人間的熱鬧就是這點不好,一地貧賤的苦楚。夢迢眼裏頃刻點上滄桑的冷漠,攢了攢蛾眉,拔裙起身,“我家去了,家裏還有一樁要緊事等着我。你就在這裏候着董墨,不要出去亂跑跳,有事往家回我,可曉得?”
彩衣應着,送夢迢出去。打巷尾轉過兩條街,便是家宅。
日影西墜,東園裏開了席,叫了丫頭來問,是孟玉請的兩位大人并家中留住的那位泰安州知州龐大人。
那廂酒席設在湖心大亭子裏,夢迢換了身衣裳趕着去,果然見三位大人并孟玉圍坐席上。身邊皆有花顏陪坐,是落英巷的妙妓。
夢迢挽着披帛向孟玉那席上過去,漸漸把三席的目光都牽引過來。馮倌人陪坐孟玉身後,見着夢迢,忙起身行禮,“太太在家?方才還說要進去裏頭請安呢。”
“姑娘客氣,坐着坐着!可別見我來了,就橫不是豎不是的。要這樣,我可去啦。”
馮倌人腼腆福身,落回杌凳上去。夢迢雖嫁了孟玉後,鮮少應酬,但有些個常來往的大人倒是見過她的。
席間就有位年長的捋着須起身,大老遠隔着席面遞了一盅葡萄酒過來,“哎唷唷,老朽就說,今日的太陽怎的照得人心裏暖洋洋的,原來夫人過來!許久不見夫人芳面,貴體一向安康?”
夢迢也不扭捏,搭着孟玉的肩接了那酒盅,一口吃盡了,朝席面上倒一倒,“您老人家幾時也說起這些客套話來?宅內事多,忙着打理那些瑣碎也忙不過來,不敢往前頭再來了,只怕我慌手慌腳的,叫各位大人見笑。今日是聽見我們老爺請的您幾位,不敢不來拜見。怎麽,您老人家這是罰我的酒?”
這位老大人險些笑倒了兩顆牙,只管眼迸彩光地在夢迢身上照,“這是敬酒,哪裏是罰酒呢?夫人可不要誤會。”
孟玉像沒瞧見他那雙不規矩的眼似的,吩咐丫頭在身邊添了根杌凳,向席上應酬,“荊室一向牙尖嘴利各位是知道的,可別見怪。她昨夜犯起肚子疼來,我不過白問她一句要不要緊,她劈頭蓋臉就将我罵了一通。這脾性發起來,從不管是家裏外頭的,逮誰罵誰,你們說我屈不屈?”
衆人轟然一笑,那老大人仍舊坐下安席。裏頭有個年輕的,大約不到三十的年紀,行容斯文,面目清隽,想來就是那龐大人。
這龐大人常駐泰安州,初見夢迢,還不知夢迢與官場上這些人微妙的幹系。心裏還犯疑惑,怎的婦人家,倒往外頭男人席上來?
思來想去,怕場面尴尬,便發着讪起身搭腔,“夫人是哪裏不好呢?婦人家肚子疼可不是小毛病,還該請個要緊的大夫來瞧瞧才是。”
夢迢媚冶內含,“我也不曉得,請了大夫來瞧,也瞧不出個道理。唉……只恐怕,”
她将腰一軟,跌坐在孟玉側後邊的杌凳上,臉歪枕在孟玉的肩頭,斜挑笑眼,“只恐怕,這就是戲文裏說的‘相思成疾’吧,誰說得清呢?”
這話明着是對孟玉講,可龐大人卻叫她那眼尾勾得心猿意馬。滿席上睃一眼,最終落在孟玉面上。孟玉仍似沒個警覺,噙着酒盅向席上溫雅地笑着。
夢迢那雙秋波繼而在龐大人身上風流滾動,嗓音懶懶的,“龐大人,傻站着做什麽?坐呀。”
龐大人到底年輕,哪裏經逗?人雖落座了,一顆心卻又疑又亂地落不停,七上八下地跳着。
再窺夢迢,正與孟玉咬着耳朵說話,偶時咯咯地笑兩聲出來,流融進岸上的蘇笛昆腔裏,像個獨挑大梁的花旦,把岸上唱戲的那些莺聲燕噎都壓了下去。
她沒再看他一眼,手毫無顧忌地搭着孟玉的肩,臉懸在他臉畔說話,說的什麽聽不清。卻像有一熱乎乎的蘭麝香氣吹進龐大人耳朵裏,使他渾身打了個顫。
作者有話說:
董墨:女人套路深,我要以守為攻。
夢迢:你以守為攻,那我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