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因此誤(一)
這般心存異動,到傍晚席散,這龐大人帶着醉意往孟家外頭客房裏去歇。
椅上稍靠了片刻,卻見夢迢跨進門來,又換了身衣裳,穿着蜜合色百疊裙,妃色對襟短褂子,挽着桔紅的披帛,身行妍麗,意态暗流,映着門外紅紅的斜日,尤顯靡麗。
她手上端着一方木案盤,上頭擱着只白釉汝窯碗。龐大人忙醒了神,起身作揖,“不知夫人芳駕前來,有何指教?”
夢迢自旋到椅上坐,翹着腿兒歪着腰,胳膊肘軟軟地搭在案上,含睇了他一會,“我方才見席上大人吃了不少酒,我們老爺記挂大人,我左右閑着,就來給大人送碗醒酒湯喝。大人可爽快些了?頭還疼麽?”
龐大人擡眼一眱,已有些魂酥心醉,卻不敢造次,仍在下頭站着打拱,“多謝大人夫人惦念,回來歇了會,已覺好多了。”
“噢……”夢迢歪着臉點一點,目光如牽紅絲,柔媚婉轉低落在案上。那頭撲着本書,是李商隐的詩集。她撿起來翻了了翻,紙扉簌簌作響,正和長廊清風。
她既不走,又不講話,把個龐大人的心撥亂了,撲通撲通跳得沒個章法。稍作踟蹰,他挨到她邊上去,跟着往書裏瞟一眼,“夫人認得字?”
誰知竟點了夢迢的“脾氣”,丢下書,噌地起身,上下将他照一眼,冷笑了聲,“怎麽,只有你們男人興讀書認字,我們女人認得幾個字,就是天下的新聞了?你也太小瞧人了些。”
音落便恨飛一眼,朝門口迤行兩步。
慌得那龐大人在後頭直打拱,“夫人恕罪、夫人恕罪!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聽說夫人出聲寒微,幼時家貧,只當夫人未曾讀過書……”
說到此節,驀地住了聲,暗暗回想,怎的越慌,話講得越是難聽起來?!懊惱得他恨不能将心剜出來,自證意思。這一急,便趕到夢迢身旁,拜了又拜,“夫人千萬恕罪、千萬恕罪!”
夢迢止了步子,勾着眼斜睨他半日,倏地噗嗤一聲樂,障扇嗔他一眼,“瞧這樣子,還做着知州,話也講不明白。今日得罪了我倒不妨事,明日将上峰得罪了,如何是好呀?”
那龐大人緩緩直起腰杆,被夢迢風情的眼攝了魂似的,心猿意馬地發着怔。
瑰雲染翠,樹梢淡淡金,黃昏恍如绮夢。龐大人心醉在夢迢眉眼中那種淺顯的媚冶裏,又見她分明言語風流,行動放肆,只當她也有意,少不得領她“盛情”。
這廂将夢迢從門口請到罩屏內榻上坐,“夫人總站着做什麽,仔細腿腳受累,快快請坐。”
夢迢順勢不端不正地坐下,翹着腿兒,将披帛挽在手間,把屋子輕睃一眼,“我們家這屋子大人住得還慣?下人們服侍得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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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龐大人在跟前略略思索,還是拂着袍子坐到了另一邊去,“承蒙大人夫人關照,一切都好。”
“好便好,我前頭忙,一早就說要來拜見大人的,偏被事情絆住了腳,大人可別見怪。”
龐大人看她宜嗔宜喜,心又動兩分,将胳膊搭在炕桌上,半副身子向那頭湊了湊,“不敢不敢,夫人不生我的氣,就是我的大福了。”
夢迢嗔他一眼,朝罩屏外那案上遞了下下巴,“送來的醒酒湯,還不喝了去?喝了身子爽利些。”
得她這般體貼,龐大人忙跑去端了來,正要一口吃盡,不想夢迢玉手伸來,将他的腕子擋了擋,“傻子,燙呀。”
語畢,胳膊肘撐在炕桌,就這他的腕子将湯碗端了過來,一面擡眼含睇他,一面朱唇微動,徐徐吹着湯水。
宛如十裏春風吹皺了龐大人的心,一把擱下藥,趁勢握住她的手,“夫人、夫人……”
夢迢偏過臉清脆地笑了聲,“還真是個傻子。”
這時候,殘陽灺盡,黃昏淡淡,屋子裏尚未掌燈,泛着朦瞳的情愫。那龐大人吃了酒的緣故,又有豔色當前,所思所想皆有些混沌糊塗起來,将她的手舉在唇上親了一口。
見她不掙不惱,便又大着膽子挪到這一頭,挨着她坐了,手緩緩爬上她的腰,腦袋埋到她脖頸間,待要親,倏聽冷不丁一聲,“好啊!你們做的什麽好事?!”
龐大人扭頭一瞧,雕花罩屏後頭不知何時半藏半露站着位年長婦人,穿着黑比甲,裏頭套着寶藍長襟,底下一圈朱紅的裙,正是這家的老太太!
老太太面目黯淡,半張丹唇格外紅,抹了血似的,在镂空的雕花洞孔中咬牙切齒地翕動,“好啊,你個死丫頭!我先瞧見你往這外頭來,我還說你來做什麽,原來是勾搭漢子來!怎生對得起玉哥兒?!”
夢迢一把推開了姓龐的,慌亂起身到婦人跟前,“娘、娘、可千萬別告訴玉哥!”
老太太朝地上啐了口,扼住她的腕子,将她拽到身後,又跨進罩屏內,仰手便掴了龐大人一掌,“好你個沒良心!我女婿好意留你在家住着,你竟背地裏勾搭他的太太!你等着,等我告訴了他,看他如何與你打官司!虧你還是他手底下的官!”
龐大人這會才酒意大醒,明白過來,女兒私行再不檢點,那是人家的家事,有氣,自然是全算到他一個外人頭上。
這會與良家婦人私通,又是上峰的太太,偏被人抓了個正着,如何開交?慌得他不知如何,忙跪下央求,“求老太太寬恕這一回,千萬別告訴大人去!”
老太太不緊不慢地往多寶閣上點了盞燈,回眸朝夢迢冷遞一眼,“死丫頭,還不滾回房去,一會子玉哥兒尋不到你,仔細尋到這裏來!”
緊着走到龐大人跟前,高高在上地舉燈将他照着,“要不是瞧你有些懼怕,我這會就告訴去!你先起來,我這裏正有樁事情想找你商議……”
後頭的話,有一句沒一句地飄在夢迢耳朵裏。
她捉裙踅出屋子,那一尾裙在龐大人目中不明不白地滑過去,他膝蓋朝前稍挪兩步,本能地想去抓,擡頭一望,老太太舉着燈,陰鸷迷離的笑臉罩了下來。
天色逐漸藍幽幽的昏昧,投映在夢迢的眼中,一時辨不明是死沉沉的天色,還是她死沉沉的目光。
她像一縷鬼魂,從門前游到窗畔,隐約聽見裏頭姓龐的在猶豫,在踟蹰,在悔色迷心竅,又止不住向色向利展望……
游盡空空長廊,身後周遭,夜燈漸亮,月影大滿,恍恍惚惚地浮在黑壓壓的樹梢,壓低了濃枝密葉。蛙聲一日比一日稀疏,黃昏凋落了。
走到房中來,丫頭都去歇了,外間還點着兩盞昏燈,高高地立在榻兩側,像兩個打瞌睡的守門人。夢迢在榻上坐了會,聽見有翻書的聲音,适才打簾子往卧房裏去。
孟玉穿着靛青的寝衣欹在床架子上看書,酒醒了大半,臉上還帶着餘紅未散。夢迢瞅了他一眼,自往妝臺坐着拆解釵環。
他擱下書,走到身後,一只手撐着案,俯在夢迢身邊看鏡裏的她,“如何?”
“娘與他說了會,探出他的意思。這個姓龐的大約是書讀得多了,讀出個死腦筋。他分明也想做這門生意,又怕朝廷明令禁止官員經商,查出來,他要掉腦袋,因此才一直避着你不談這樁事。哪有那麽容易掉腦袋的事情?兩京十三省,又不是只有咱們濟南如此。”
夢迢歪着臉摘下一只白玉珥珰,眉間攢着厭嫌,“這會他騎虎難下,你明日送他時再與他細說說,就準了。”
事有成勢,孟玉晃着步子在夢迢背後慢踱着,籲了一聲笑,“他擔心得也有理,朝廷禁止官員與民争利,這也倒罷了,要緊的是,這回我販的是鹽。這鹽從哪裏來,一旦鬧出來,咱們心裏有數,朝廷心裏也有數。別說他怕,就連我偶然也想,哪日我要是掉了腦袋,你怎麽辦?”
夢迢打鏡裏剔他一眼,撅着嘴,“開弓沒有回頭箭,你我的錢,沒一筆是幹淨進項。這會擔心,晚了。哼,我才不怕死,我只怕活着受窮,你難不成還沒窮怕?”
孟玉俯下身,腦袋懸在她肩上,朝鏡裏斜着嘴角笑一笑,摘下她另一只珥珰,“你是我的夫人,真出了事情也是我擔着。姓龐的欺負你沒有?”
“他敢!”夢迢斜挑着眼,滿目不屑,“別瞧他是個知州,也沒見過什麽行市。他倒想呢,毛手毛腳的,娘正好趕來了。”
“虧得你,比梅卿強多了。”孟玉不正經的笑裏乍露一絲悵惘,沉默好一陣,忽然低聲說了句:“等把京裏那些嘴喂飽,我升了官,不叫你周旋這些人了,你看如何?”
夜風吹皺了他的眉宇,将案上的燭火也吹偏幾分,像乍明乍暗的一個夢。
夢迢從不知道他有這樣的打算。可宦海,哪裏是岸?錢窟窿,也是個無底洞。她借故起身去尋燈罩子,躬着背在多寶閣上翻揀,唼唼地,要将自己的心彈壓下去:
“說起梅卿呢,她也不差,只是心思逐漸不在這上頭。大約是她覺得錢有夠了,懶散起來。要我說,錢哪裏有夠的?就她身上穿的口裏吃的,比得上一二品大員家的小姐了,手上就有點錢,沒個長期進項,夠支撐幾年?”
不知是躲避他不穩固的溫柔,還是躲避着她自己的一點期待期盼。總之,夜闌靜,四下裏響徹驚心。
孟玉靜望着那則假作忙碌的窈窕影,就這麽殺死了他一點忽生的勇氣。他自己回想方才的話,也覺得十分好笑,也就什麽都不說了。
作者有話說:
夢迢:你怎麽不再勇敢點呢?
孟玉:那已經是我畢生的勇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