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窈窕

林窈窕從更衣室出來,肩膀沒再被捉着,她反而感覺不輕松,有些話一旦挑明,負罪感就沒了遮掩,盡數湧上來。

可她沒時間矯情。

她得工作,認下鞋子,就要去VIP包廂做靳明琛今晚的服務生。

電梯到二樓,靳明琛邁動長腿先走出去,她也不疾不徐跟着出來,走廊一群人密密麻麻,石天磊還領着一大幫服務生和模特候在門口。

幾個膽子稍大的女模特在打量她,從頭到腳,盤發沒亂,工裝完好無損,就連氣息神情似乎也沒什麽特別。

這就證明,靳明琛沒跟她發生什麽。

那些模特想的的小九九,林窈窕不想理。

她經過蘇冉身邊,擡眸瞧見對方蹙着眉,有些擔心。

“沒事吧?”蘇冉用口型無聲地詢問。

“沒事。”她笑笑,同樣無聲地回。

心裏微微的暖。

但,她仍不習慣讓朋友為自己惦念。

大概喪氣缺愛慣了,可以同甘,卻不想別人跟她共苦。

許是之前靳明琛的那句都滾震懾力太大,在他冷着臉,還沒進包廂的情況下,經理和身後一群人老老實實待在原地不敢擅自動作。

靳明琛身形颀長高大,走在她前面。

他長臂推門,人就進了包廂,沒去管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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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窈窕在會所做服務生工作不短,素養這方面訓練出來了,她習慣性伸手抵住門,也正因此,才沒被迎面而來閉合的厚重大門親吻到臉。

她進門,入耳的是另幾個老董調笑,和靳明琛招呼寒暄的聲音。

林窈窕下意識去看之前被丢在包廂的鞋子,她擡眼看到時,那只遺落在地毯的銀色高跟鞋,已經被半笑不笑的靳明琛撿起來,

然後,放在一旁的酒櫃上。

銀色的鞋子相配各種包裝的酒水,隐約有些藝術品擺件的錯覺。

很快,石天磊帶着一群人重新進來,臉上帶着讨好,小心翼翼詢問:“靳董,您要不要再選個陪着喝酒的姑娘?”

“沒必要。”

靳明琛坐在沙發上,側眸看她一眼,林窈窕就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就這個叫窈窕的。”

他說着,似乎記起什麽可笑的事,突然玩味地嘲諷:“畢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話是當年林窈窕引誘他時說過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心想,連這句都搬出來,這家夥絕對是來報仇的。

橫也是死豎也是死。

那就別畏畏縮縮了。

林窈窕氣勢也就上來了,像很多年前那樣倔強又敵意的眼神看着靳明琛,她嫣紅的唇角彎着弧度,“靳董,很抱歉,我不負責陪酒。”

靳明琛剛才發了瘋,此刻倒是很平靜。

他也不惱,抽出支煙。

直接招手,很快經理跟哈巴狗一樣彎腰過去。

他叼了根煙,點上,指了指她:“充多少錢能陪酒。”

會所是有這種不成文的規矩。

只要錢多肯砸,別說區區服務生,就連藍海會所的經理石天磊也是可以陪酒的。

不過,林窈窕從不陪酒,也沒破過這個原則。

石天磊知道她來這做服務生只是為了會所比其他行業更高的工資,但既然是為了錢,他又想不明白她為什麽不肯陪酒。

藍海會所這類銷金窟,缺錢和愛慕虛榮的女孩子太多了,可以做他的搖錢樹。

即便個別一開始不願意,後面也會漸漸同化,最後堕落。

可這些人裏,不包括林窈窕。

她在藍海會所已經待了兩年。

如果是長相一般的服務生,沒有堕落的條件,他也不說什麽。

可林窈窕有,只要她肯,想擠進藍海會所收入最高的四大美模都不成問題。

石天磊看不懂林窈窕。

只覺得他活了大半輩子,在這種風月場,還是第一次見像她這樣的女孩。說做服務生,就只做服務生,好像想掙錢,又好像不稀罕錢。

清高是林窈窕的,石天磊更看重鈔票。

開多少價能陪酒沒具體行情,石天磊想了想,盡量往高了說。

畢竟,這位靳董是不差錢的主兒。

石天磊笑着,客氣:“靳董,大概得……五百萬消費。”

“好啊。”

大財主絲毫不猶豫。

靳明琛笑着,旁邊的助理忙把卡拿出來,他眼睛只盯着她看:“窈窕姑娘,可以了麽?”

真是有病。

林窈窕回視他,嘲諷發笑,說:“靳董真是財大氣粗啊。”

靳明琛随意在面前的空杯子倒滿酒,推給她,眼睛漆黑卻有侵略性,他淡聲說:“還有更粗的,你不是知道嗎。”

葷話說來就來。

根本沒有當初好拿捏單純少年的影子。

林窈窕意料之外,臉跟耳朵熱了一瞬,但很快也就看開,有什麽大不了。

這晚做完拿到充值十分之一的提成,也有五十萬塊,她想好了,拿到錢就走人。

陪酒就要有陪酒的态度。

林窈窕一點不含糊。

喝酒,一杯又一杯,她杯子空了,他就會給滿上,然後讓她繼續喝。

到後面,因為喝得太猛被嗆到。

她咳嗽,忙抽了張旁邊的紙巾,捂住嗆出的眼淚。

他才大發慈悲遞來一杯水,緩解她喉間的辛辣。

順完咳嗽,靳明琛也不搭話,繼續倒酒。

目的很明顯,就是要她喝到吐,喝到受不住。

林窈窕就知道。

她讓他逮到,不會太好過。

那晚,林窈窕的确喝得爛醉如泥,伏在衛生間吐了四五次。

好在靳明琛也就是為難喝酒,沒做其他難看難聽的事。

她也不至于太受辱。

喝到最後,包廂裏只剩靳明琛和林窈窕。

別人都趁着酒興,出去吃夜宵了。

靳明琛格外有耐性。

他只在灌她酒的期間,自己打發時間喝了兩杯,在她第五次從衛生間吐完出來時,才堪堪松口放過她。

“走吧。”

他眉裏眼間沒什麽表情,身子微微後仰靠着沙發,許是包廂的光線太昏暗,又或許是她喝多了視線不清晰,從他的臉上,沒看出來任何情緒的痕跡。

“靳明琛。”她扶着牆開口,才發覺嗓音幾乎被酒精灼啞,不覺輕笑:“用酒這樣灌我,你滿意了?”

林窈窕真的很難受。

從心理到生理。

她已經将胃裏的酸水吐出來,狼狽得像狗,腿腳也有些軟,勉強還能支撐。

她虛浮地轉身,拉開門正準備出去。

他的聲音在身後傳過來,很低,似乎稍有風聲都可以掩蓋,“林窈窕,這點灌酒的難受,比你給我的傷害差遠了。”

偏偏就是這樣的一句話,足以堵住林窈窕所有不服氣。

她閉眼,來了個超長深呼吸。

沒給回應。

這場酒水輸入結束,她知道,至少今天這關算是扛過去了。

在更衣室換下滿身酒氣的工裝,她又喝了小瓶解酒藥,拿出手機看到最新短信消息通知,卡裏已經收到值班財務轉來的幾十萬塊的提成。

林窈窕也不想在藍海會所待下去,臨走前還跟石天磊提了辭職。

石天磊極力挽留,畢竟今晚因為她,剛從靳明琛那賺了那麽大一筆。這棵搖錢樹,哪舍得輕易放走。

但林窈窕懶得廢話,頭也不回就走了。

她出了會所,卻在旁邊見到靳明琛的身影。

靳明琛站在門口,看着寧靜的城市夜景,不知為什麽還沒走,看她出來,他挑眉,極為輕淡地吐出一口煙。

林窈窕喝得太多,腦子發蒙,但還知道不能和他糾纏太多,她直接到路邊上了出租車。

平時下班,她大多掃共享電車回家,出租車太浪費。今天不同,喝酒太多,只怕自己沒到家,就睡在半路。

街燈一盞連接一盞,遠處高樓大廈後退,沒多久,兩旁就是清淨的綠化樹和樹梢後的月亮,林窈窕靠在後座半睜着眼看窗外。

出租車抵達目的地。

林窈窕下來,呼吸着微涼的空氣,腳下的步子仍舊有些虛浮。

月色溶溶,栅欄後的薔薇花香得有些膩。

她穿過那叢幽綠,伴随腳下踏樓板的聲音,耳邊忽然回蕩過今天聽到的那句話。

“有膽量欺騙,就要有膽量面對,承受後果。”

她掏鑰匙開了門,進屋甩掉鞋子,倒在床上,唇角扯出苦澀無奈。

她就是沒膽量面對。

所以,才逃跑的啊。

酒勁沒過,胡亂的浪潮在神思裏洶湧。

月光寂寥地落在她緊閉的眼皮上,她混混沌沌,腦中閃現出許多過去的影像,炸廢墟的房子、地上的破碎石灰、遞來創可貼的小哥哥,還有清冷晨光裏靳明琛少年時期的身影……

林窈窕人生第一次和靳明琛有關聯,是2004年的春天。

那年,她也不過四歲。

晉城初秋傍晚,大風吹着黑漆漆的房屋殘骸,消防隊員在忙碌收尾。

夕陽在不停墜落,昏昏的光籠罩着穿白紅碎花裙的小女孩,她的兩個羊角辮發尾,随着風微微晃動。

這是早晨去幼兒園前,媽媽親手給她梳的。

小區廣播響起新聞速報:“晉城北區下午四點三十五分左右,發生一起燃氣爆炸事件,事發二樓住戶家,住宅樓外牆已嚴重錯位,多戶居民窗戶被炸碎,正在維護。事故致二樓夫妻兩人死亡,樓下住戶三人受傷,已送往醫院救治。此次爆炸原因,初步認定為二樓夫妻發生糾紛引爆燃氣。”

林窈窕的家就住在二樓,死亡的夫妻是她父母,但她對于“死亡”這個詞彙,認知還很懵懂。

總歸只是四歲的小孩子。

她略有遲鈍地眨眼,就站在警戒線外,看着不成樣子的家,旁邊的奶奶嚎啕大哭一陣子後,開始不停埋怨。

“你媽那個害人精,心裏根本就沒我兒子,天天吵,天天吵,腦子就是有毛病。現在弄得命沒了,連累我兒子也給她墊背……”

話說到這裏,老人家再次哽咽了。

林窈窕心裏只想着,不是這樣子的,比起媽媽的溫柔,爸爸好像才是最先發脾氣的一方。

小孩子的世界總是簡簡單單,習慣把眼見的事實說出來。

她擡頭看向奶奶,睜着的眼睛裏有落晖餘光,無辜又天真:“每次都是爸爸要跟媽媽吵的。”

似是沒料到四歲的小孩子會替母親辯解,奶奶一下子怔住了。

短暫的安寂後,老婆子聲音陡然拔高。

“那還不是因為你媽心裏有別人!”

語氣尖銳的訓斥,小女孩被吓得一哆嗦。

警戒線邊的警察看在眼裏,憐憫之餘,嘆了聲心想,這孩子以後跟着這樣的奶奶,日子應該不會太好過。

夜裏,林窈窕并不太孤獨,因為窗外繁星點點,幼兒園的劉老師曾經說過,死了的親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繼續守護孩子。

她安慰着自己,爸爸和媽媽就在某個角落,守護着她。

直到奶奶起夜發現燈還亮着,才發覺她還沒睡。

“你不掙錢,還挺會花錢,半夜亮着燈,不要錢的嗎。哎唷,真是要命,你那短命的媽連累我兒子,還把你丢給我一個老人家養活,愁死了……”

老人家節儉慣了,在喋喋不休中,關了燈。

她睜着無辜的眼躺在床上,借助走廊微光,認真說:“奶奶,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爸爸媽媽也一定在天上陪着我們呢。”

奶奶覺得荒唐,“那我現在就跟你媽說,讓她回來伺候你!你看哪顆星是你媽,喊她下來。”

黑漆漆的夜幕中,星星黯淡,沒有絲毫變化。

林窈窕垂眸,神情難掩失落。

偏偏奶奶不僅打破了頗具浪漫主義色彩的安慰,還以絕對真理的姿态嫌棄對她說:“看吧,你媽媽就是死了,死了就沒了,不管你了,也不要你了。什麽變成星星,瞎說八道。”

晚上,林窈窕做了夢。

朦胧間,媽媽抱住她白嫩嫩的小身子,溫暖的體溫,輕聲哄:“窈窕乖,媽媽一直陪着窈窕,好不好。”

媽媽!

林窈窕開心極了,像失而複得了珍貴的寶貝,還來不及喊出口,媽媽卻忽地就消失了,只留給她一片虛無,在焦急尋找中驟然驚醒。

燈早滅了,黑漆漆的屋子裏,只有陳舊的鐘表,孤寂地滴答轉動。

夜裏太安靜,靜得可以聽到奶奶在隔壁屋的打鼾。

孤零零的小床,林窈窕一個人睡。

昏暗中,她先是懵懵眨了下眼,然後一把拉過被子到頭頂,偷偷哭了。

林窈窕不明白。

為什麽爸爸媽媽會死,為什麽忽然之間,她就沒有家了呢。

作者有話說:

嗚嗚嗚,回憶殺開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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