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窈窕

過了施工的水泥路,進到一個老小區,再往裏走的到盡頭,頂樓就是林老太太家。

小區裏老年人很多,相比高層公寓,這裏沒電梯,并不受年輕人喜愛。

六層樓的臺階,林窈窕的書包在背後微晃。

老舊房子門打開,裏面格外的安靜,佝偻着腰的奶奶似乎永遠穿的都是一身灰衣,顯得老态龍鐘。

屋裏還有另一個男人,林窈窕看到他的第一眼,是陌生的。

男人看她,微微滞住。

眼前的小女孩,可以看到姜月的影子,母女是如此相似,基因繼承是強大的。

“你是窈窕吧?”

男人的笑浸染到眼底,像親人的感覺,快步過來。

林窈窕卻還是不自主往後退了半步,書包碰到門口的舊布簾,微微的阻力。

同時,奶奶在呵斥她:“躲什麽!”

連窈窕手将書包帶攥得更緊,盯着眼前的中年男人,而後覺得眼熟,終于認出來。

在媽媽抽屜裏的畢業照片有這個人,照片中,都穿着畢業的學士服,他摟着媽媽的肩,笑得燦爛,關系看着親密。

媽媽畢業很多年了,相比照片,他也已經沒那麽年輕。

靳孟岩。

這個名字從腦袋裏冒出來,鑽到耳朵,撕扯出燃氣發生意外那天的争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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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晨去幼兒園的時,爸爸媽媽在争吵,爸爸在惡狠狠咒罵靳孟岩,而媽媽像瘋了一般維護,他們彼此折磨、互相謾罵,言語之間恨不得對方去死。

整天打架争吵,沒有比這更糟糕的婚姻。

就連嫌棄她是女孩不是孫子的奶奶,都曾不止一次當她的面抱怨:“你那個媽心裏全是姓靳的男人,哪有我兒子,結婚也就是搭夥過日子,哎呦,真是倒黴啊。”

老人家只顧自己嘴上痛快,根本不關心這會對還是孩子造成什麽影響。

林窈窕眨下灰蒙的眼眸,好似懂了。

所有的矛盾與争吵,幾乎來自于靳孟岩的存在。忙着吵架的人,是不會有時間來愛孩子的。

因此,她把自己的不幸歸結于靳孟岩。

林窈窕眼睫低垂片刻,再擡眼看人時,眼神裏的天真多了絲提防。

靳孟岩看着她笑笑,還是和善的模樣。

窗外的天色漸漸昏暗,當着屋子所有人的面,靳孟岩再次說了自己的來意,想替窈窕的媽媽照顧她這個可憐的孩子。

靳孟岩舉手投足的氣質,明顯跟這間破敗的屋子不搭,他這些年過得應該很好,把孩子寄養在他那裏,算是很好的選擇了。

老人家扶了扶久坐的腰,皺着眉,似乎有些酸痛,自語道:“哎喲,造孽,該還債就還債,一報還一報,就這麽着吧。”

林窈窕側頭,目光去看奶奶。

那個印象中都算不上慈祥的老人,此刻像救命稻草。

她問道:“奶奶,你要把我送人?”

“是你親媽死了,不要你了!”

白發蒼蒼的奶奶先是語氣尖銳為自己辯護,意識到還有外人在,随後才嘆口氣,操着家鄉的口音,稍稍溫和:“不是奶奶想送,而是奶奶我照顧不了你,再說你一個女娃,又不是孫子,總跟着奶奶算怎麽回事。你就跟靳叔叔走吧,而且,戶口還是在我們老林家,不算收養,就是寄養。”

林窈窕抿着嘴,壓抑着酸楚,不說話了。

她說什麽,根本無關緊要吧。

就是因為她不是男孩子,不是林家的孫子。如果是男孩子,奶奶的愛也許就會多一些。

林窈窕垂下睫毛,明白現在的自己就連親奶奶也視為累贅,而毫無血緣關系的外人卻願意她寄養在家,對比起來,似乎是天大的恩賜。

她願意也好,不願也罷,沒有選擇的權利,福利院或者靳孟岩身邊,總歸是沒有家了,像個被人不要的布娃娃一樣。

臨別之際,奶奶給她裝行李。

一個書包,幾件衣服,還有那盒來自別人的創可貼,簡單到不像送別。

天已經黑了,林窈窕上車後,望了眼頂樓亮着的燈光,出門的時候,奶奶說腿腳不方便,沒下來送她。

車子啓動,離開老舊的居民樓,晚上仍在施工的道路,晚高峰的路上有些堵,廣播開着,靳孟岩給妻子打了通回程電話後,就一直試圖找話題跟林窈窕聊天。

比如,她在幼兒園中班還是大班,中午吃的什麽,以後想去哪所學校諸如此類。

林窈窕垂着眼睫,不回答,也不說話。

靳孟岩只當她腼腆,還不熟悉,也就笑笑認真開車,沒再強人所難。

車子開進黑色雕花鐵銅大門,在一棟複式樓前停下,白色的牆面,紅色的瓦片,有飯菜的味道飄進了林窈窕的嗅覺,很香的味道,但她不覺得餓。

走到門口,飯菜的香味越來越濃,隐約還夾着着幾人說話的聲音,其樂融融,氣氛似是很和諧。

靳孟岩開了門,帶林窈窕進去。

她看到客廳站着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喊着靳孟岩:“姐夫。”

旁邊沙發坐着正看書的男孩,烏黑短發,看着幹淨俊秀,昨天見過,還有那個女人,美麗,又貴氣。

男孩從書中擡眼看來,目光定格,看清是她似乎有些意外。

女人很快過來,彎腰來牽林窈窕的手,目光相碰的一瞬間,先笑了一下,才細細打量她的眉眼:“你就是窈窕?”

然後,女人像發現什麽事實,驚訝:“你……是昨天和明琛在書報亭說話的那個孩子?”

說完,又笑着看靳孟岩:“老公,原來我和明琛昨天就見過窈窕了。”

女人說話間态度很柔和。

怎麽看都是個好妻子,好母親。

林窈窕垂下眼沉吟了片刻,接着握緊衣裙口袋裏的小盒子,裏面裝着許多卡通圖案的創可貼。

她可以猜到男孩和眼前女人的身份,原來是靳孟岩的兒子和妻子。

“以後就算是一家人了,窈窕,有什麽事找不到我,可以找你陳娴阿姨,再或者明琛也行,別客氣,都會幫你的。”靳孟岩囑咐着,也算做了簡單的介紹。

陳娴看着眼前的這孩子,膚色白皙,滿滿的膠原蛋白,眼睛漂亮有神,鼻尖和嘴巴很秀氣,越看越喜歡。

陳娴曾想過,如果能有個女兒,理想中,應該就是眼前女孩的這個樣子。

養兒子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家裏住進女孩子。

陳娴主動拿過林窈窕的行李,笑了笑,說:“我們好有緣,以後你就和明琛當好朋友,好不好。聽說你是年尾生日,明琛比你大幾個月,如果你願意的話,喊哥哥會更親近。”

沒有奶奶那樣獨.裁式的蠻橫,陳娴全程都在笑着詢問她的意思。

可林窈窕并沒有開心。

目光和那個男孩相對,她抿緊了嘴。

昨天還是給她溫暖的小哥哥,今天卻成了她最不願意接受的人。

“窈窕,好嗎?”陳娴再次詢問,耐心等着她的回答。

旁邊的年輕男人倒是沒太多耐性,蹙眉略不滿:“問你話呢,說啊。”

一個小孩子的承受力能有多少,這幾天來的所有,在此刻,終于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林窈窕再也忍不住,伸手指了下旁邊的靳孟岩,憋着眼淚,委屈地大聲喊:“我才不要跟他的兒子當朋友、當哥哥!”

喊完,她把口袋那盒攥皺的創可貼丢掉,也不在乎行李,轉身跑出去。

眼看這小女孩滿臉委屈跑了出去,靳孟岩愣了愣,陳娴也跟着懵了,有些不知所措。

男孩反應最快,放下書,他起身出去:“爸,我追她回來。”

別墅的大門除了車輛進出外,是鎖着的,兩個孩子不會出去,靳明琛比同齡孩子心智成熟,孩子與孩子溝通,或許效果更好。

房子裏的三個大人一時沉默不語。

最年輕的男人是陳品駿,陳娴的弟弟,相差了九歲,所以姐姐陳娴的孩子都已經上幼兒園,這個弟弟也才剛大學畢業工作。

資助林窈窕這件事,陳品駿一開始就不贊成,覺得是多管閑事,更不贊成接到家裏。

當他見到林窈窕,目睹了這小孩的倔強和抗拒,愈發覺得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陳品駿率先開口,說:“姐,姐夫,你們要是想體驗養閨女,可以福利院領養一個啊,很多都乖巧聽話。這丫頭脾氣太犟,管都不好管。”

靳孟岩沉默,始終不願松開退讓。

當年和姜月分開的事,他心中始終有愧,以前彼此都有家庭,不方便打擾,如今姜月夫妻死了,只剩下這個小女孩兒,昨天去林老太太家本想看看孩子,出筆錢供孩子生活讀書,但老人家并不滿意,話裏話外全是身體不适、沒能力照顧這孩子太久的牢騷。

天黑了,孩子還沒回來。

林老太太也只輕輕淡淡敷衍了句:“不用管,應該貪玩去了。”

靳孟岩從老太太家出來,回去的路上都在想着那麽小的孩子留在不願照顧的奶奶家,能有什麽好日子?

心裏一直擱着事,吃飯都明顯慢了。

經過再三考慮,他覺得接那孩子回家資助是最好的選擇,也算一種彌補愧疚的心理補償,于是征求陳娴的意願。

那孩子死去的母親姜月,陳娴是見過一面的,當初自己和靳孟岩訂婚,訂婚宴到場了不少他大學同學,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姜月,不單因為她和靳孟岩談過戀愛,還因為在一衆打扮花枝招展的女同學中,她穿着最素淨,身形纖秀,什麽都沒刻意做,偏就抓人視線的美人存在。

訂婚宴結束時,她沒去和靳孟岩說話,而是走過來,對陳娴落寞地笑着:“祝福你,嫁給他,你比我幸福。”

陳娴沒有辦法讨厭這個美人,印象很深。

一別數年,沒想到再聽到她的消息,居然已經死于夫妻争執引發的意外事故,留下一個年幼的女兒。

陳娴也可憐姜月和孤苦伶仃的孩子,所以很痛快就答應了。

面對弟弟的反對,丈夫的堅持,陳娴敘述自己的看法:“孩子還小,抵觸是正常的,我覺得真心對她好,她會感覺到的。”

燈光總會引來黑夜中尋求光的生命。

林窈窕站在緊閉的鐵銅門前,微白的燈光下,有兩只黑影展翅飛着,看那體型身影,她以為是麻雀或燕子。

沒人告訴過她,麻雀和燕子晚上都不會出來,只有黑漆漆的蝙蝠,才會在無聲的夜中徘徊。

其中一只極近的靠近,飛過她的眼前,林窈窕才終于看清觸目驚心的生物,體色較深,長相猙獰,外露着尖尖的牙齒。

小女孩的膽子能有多大。

她吓得閉眼,縮起身子。

直到身後的男孩追過來,幫她趕走了蝙蝠。

“跟我回去吧,我可以不做你哥哥,也可以不做你朋友。”男孩聲音很有耐心,帶着低哄的味道。

林窈窕聽到男孩的話,愣了下,擡眼看着他。

此時鐵銅雕花大門外有車經過,車前大燈的白熾光在他臉上閃過,從眉骨到下颌的線條被光照的亮了一瞬。

他神情帶着稚氣的柔軟與沉靜:“甚至你可以把我當陌生人,只要自己別受傷,別有危險,好好生活,好好長大,才是最重要的。”

随着門外車子遠去,白熾燈光漸漸弱去,僅剩院中淡淡亮光的燈盞。

她眼睛酸澀,拼命忍着,在淡白燈光的院子裏,白皙素淨的小臉有依稀的淚光。

“別哭。”

他伸出手,友好輕柔去牽住她的手。

小手挨在他幹燥溫暖的肌膚,同樣不大的掌心,忽然讓人心生依賴,她憋得眼眶有些紅,抿抿嘴,卻堅持立場甩開了。

但,她沒再待在外面,而是主動往房子裏走去。

林窈窕妥協了。

奶奶已經不願再照顧她,離開這裏,又能到哪裏去?流落街頭,或者被送到都是孤兒的福利院,真的能好好生活嗎?

她好想媽媽,也好想爸爸。

可她知道,他們回不來了。

林窈窕留在了靳家的這處房子。

靳孟岩開始無微不至照顧她,只要有空閑時間,他就會和家人一起帶林窈窕去游樂園玩,雖然她玩什麽興趣都不大,不會對他笑,也不會跟他搭話,默默抵觸。

靳孟岩倒是毫無怨言,也沒要放棄。

短暫的清明節假期就要結束,這天晚上,陳娴找了部溫馨類電影投影在幕布,想要一家人看,林窈窕不願和他們太親近,直接飛奔回房。

回房沒過多久,陳娴來敲門,禮貌的幾下,而後溫柔詢問要不要一起看。

林窈窕翻出書包裏的繪本,任性地隔着房門拒絕。

門外陳娴并不會生她的氣,只當她是孩子,柔聲囑咐了句晚上睡覺蓋好被子,接着,腳步聲漸遠,最後安靜下來。

她在床上獨自看着繪本,以前媽媽經常讀給她的那幾本,書頁翻過太多次數,已經磨起些許毛邊。

看到一半時,門再次被敲了敲,然後,是靳明琛的聲音。

“我明天早上,就要回北港了。”

林窈窕聽到這句話,微微愣了愣,理解着即将分別的意思。

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她的回話。

隔着房門,他說:“你好好的,我們春節在北港見。”

她沒有回應,聽着他離開房門前,最後消失了響動。

林窈窕不想從他身上得到溫暖。

因為他是靳明琛,靳孟岩的兒子。

她只把臉默默埋進繪本間,昏暗的視線,硬書紙的氣味,就被緊緊抓在指縫間,是種另類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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