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血柳
君九淵駭然,問道:“放血養柳?”世間竟有這樣奇怪的方子?
束華上神早料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捋了捋須,不急不緩道:“個中緣由說了你也不懂,你知如此是為了讓他的神接受這個新容器便可。”可即便是這樣,這個方法聽起來還是讓人覺得風險很大,甚至大到掩蓋了希望的存在。
束華上神見君九淵還是有些遲疑,心中也是理解,因為那個古方聽起來是有些荒謬,君九淵今下若立刻毫無顧慮地答應了那才奇怪,那才會讓他對于君九淵對薛柳檀是否真心這件事産生疑問。
見君九淵的反應,束華上神甚是滿意,于是便勸誡道:“置諸死地而後生。君氏小兒,你可得想清楚了。”
君九淵現在面臨着他此生最難抉擇的一個問題,若答應,從此薛柳檀的肉身不存,萬一失敗,連個念想都留不下;若不答應,肉身可以得以留存,但神卻散了,再也不可能回來,而他的神甚至連輪回轉生都不可能辦到,自己自然不可能在世間尋到他的下一世。
君九淵閉目想了一會兒,雙拳緊握,腦中一遍遍過的全是薛柳檀的臉,微笑的,淺笑的,大笑的,這個人似乎一直都在笑着。當然他也有失落的時候,就是在自己拒絕他的那天,努力鼓起的勇氣卻被自己的一兩句就給打散幹淨,當時他印着雪光,看起來慘兮兮的,即便這樣,他也沒有落淚。
除此之外呢?有,羞怯的樣子。雙頰微微泛着一團緋紅,低下眉眼卻藏不住滿目的柔情與寵溺,沒錯,就是寵溺,從來都是他寵自己讓自己比較多。這樣一想,君九淵實在覺得自己欠他良多,滿腔的柔情與滿滿的愛意。
這樣的一個人,怎麽甘願就讓他這樣離去?怎麽忍心讓他成為孤魂野鬼永生入不了輪回?自己的心,怎麽可能舍得?
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君九淵緊緊蹙着眉,堅定铿锵,答道:“那便依上神之言而行。”說着,半跪在床邊,緊緊握住薛柳檀那幹若枯木的手。
束華上神點了點頭,道:“若一切順利,他将與那柳樹同壽。你詳知草木之壽,算起來你們攜手白頭,共度百年自是不在話下。”
君九淵沉吟片刻,微微上揚嘴角,緩緩道:“若他當真與柳木同壽,身敗之時吾必不獨活。”死生之諾說得就像最最真摯的告白,言語間透着萬分的溫柔與無憾的決絕。
束華上神滿意地點了點頭,感嘆道:“他待你至此,你如此也是應該。”
見君九淵已經下定決心答應了,束華上神也不扭捏,直接問道:“那你可知他養柳的藥在哪?”
君九淵點了點頭,束華上神道:“取來我看。”
君九淵依命取來秘藥,道:“這是他還沒來得及調制的,還是粉狀,原來那些配好的不知哪兒去了。”
束華上神接過瓷瓶,打開一看果真是細小的粉末,他用小指勾了點聞了聞,又沾了些水将那藥粉在掌心劃圈化開,自語嘆道:“人間竟這有如此奇物?如此便好辦許多了。”束華上神見那柳樹生得奇怪,想來肯定有奇藥養着,卻不想沈溯衿配置的藥竟那般神奇,心中不禁贊嘆起凡人的智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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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宜遲,這種事自然也是越快越好。
屋外氣溫極低,下午的太陽雖亮照在身上卻并不溫暖,完全沒有一點春天的影子。外面除去松柏,所有的樹木都是光禿禿的樣子,門前的柳樹跟世間所有冬季落葉的柳樹一樣,完全看不出來這棵樹有何特別之處。一身的枯枝看起來頗為淩亂,卻也與薛柳檀皺巴巴的皮膚相去無幾。
懷中抱着薛柳檀的君九淵将裹在懷中人身上的大氅拉緊了些,同時也加大了雙臂懷抱的力度,像是護着最最重要的珍寶。
“将薛生放在樹下吧。”
君九淵抱着薛柳檀蹲在柳樹下,束華上神站在柳樹的另一邊,拿着秘藥。
“按計劃行事。”束華上神不溫不涼地指示到。
按他的要求需在薛柳檀的手腕上割了一道口子,讓血液通過細皮管到達柳樹的根部。之前明明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可真到了要動手的時候,久經沙場的君九淵卻顫抖得厲害,握着匕首怎麽也下不去手。
束華上神知他心境,也不催促,只是靜靜等着。然而他這樣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的幹站着,于君九淵來說無形中卻是更大的壓力,似乎無時不刻不在催着他速速下手。
君九淵一咬牙,狠下心在薛柳檀不複白淨的腕上劃下深深的一刀,瞬時血流潺潺,用處一陣血液的腥甜。接在皮管上的漏鬥裏不一會兒便一片猩紅,在鬥壁上還殘留着久久不願意進入管道的血珠,動刀人見了心下一緊,再看薛柳檀,仍是閉目之姿,連眉都未曾一蹙,幹皺的臉上還帶着一貫的淺淺的微笑。
君九淵見了,心下的疼痛與後悔更甚,只能緊緊抱着他,愣愣看着他的血液一點一點地逃離身體。
漸漸地,血流慢了,最後甚至快要停了,束華上神見君九淵愣在一邊,忙揚聲提醒道:“用術催他,血不能停。”同時他給柳樹滴藥的動作也未曾懈怠。
君九淵恍然,忙在薛柳檀背後送力,頓時血流又大了起來。慢慢地,君九淵察覺懷中的的身體似乎越來越冷,他的心裏也越來越難熬。
自己把他緊緊抱在懷中,惜若至寶生怕失去,可同時,另一邊又在放他的血,這究竟是愛是恨?是破是立?是救還是殺?這些問題在君九淵的腦中不斷沖撞着,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這緩慢的煎熬最是磨人,過程中難免不胡思亂想,看着薛柳檀受苦,君九淵的心就像是被扔進了鍋裏小火慢炖,過程中如溫水煮青蛙般沒有感覺,可輕輕一碰才發現,心早已爛了個透。
君九淵一點也不比薛柳檀好受。
突然發覺頭頂的天空一暗,擡頭一看,那柳樹竟生出了嫩葉來!此時正值隆冬,柳樹抽芽真是奇事,人間的官員見了定要上報聖上說天降祥瑞,順便肆意誇贊皇上聖德綿長,由此加官進爵自然不在話下。君九淵一貫不屑于這些人的這些做法,但他此時,卻真巴不得天降祥瑞,好發個慈悲結束薛柳檀與自己無盡的煎熬。
束華上神瞥了他一眼,解釋道:“是那秘藥助此柳生長,此番我要一次把三年的量全用下了。”言語中手中秘藥滴下的速度未曾減緩。
不一會兒,那柳樹的葉子生到最綠,若在樹上放只知了,便能讓人認為此時确是初夏。而後,柳葉又以更快的速度迅速枯黃下去,不久後簌簌落下。
之後,又長出了新一輪的嫩芽。
就這樣三個輪回之後,君九淵驚訝地發現,樹上的葉子竟微微泛了紅,起先還覺得是自己看血看久了而導致看什麽多帶着點迷幻的紅,可眨了好幾次眼後發現,這一樹柳葉真的變得通紅,甚至連金秋楓葉都要自愧不如。
再看懷中的薛柳檀,已然和骷髅沒什麽兩樣,不過多了一層皮罷了。君九淵見了,心就像被鈍刀給生生劃開一樣,顫抖着手輕覆上了薛柳檀閉着的眼。
當滿樹柳葉均變得如绛綢般後,君九淵懷中的薛柳檀已然化作了一堆灰,落在地上和土混在一起,再難分離,再也抱不起來。在君九淵懷中只餘下薛柳檀的衣物,那套暗藍長衫,一如初見時的模樣。
君九淵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滿面淚痕,淚水在長衫上洇開一片,看起來漆黑如墨,一如薛柳檀的發色。
束華上神意外地安慰他道:“如此才是救他。”說着閉目念起咒來,可君九淵卻像是失去了魂魄一般,完全沒注意束華上神在做什麽。
從束華上神念咒時起,那棵柳樹便無風自搖,滿樹紅葉跳動起來,比火更讓人覺得心焦。
一盞茶的功夫,在束華上神的額際也沁出汗來,最後一道金光閃過,滿樹紅葉盡落,随風而逝,了無蹤跡,一切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只餘空蕩蕩的枝條,一如尋常柳樹冬季的模樣。
君九淵眼巴巴地看着這一切,無悲無喜,只是緊緊住着那套藍衣,上好的料子被抓得一團褶皺,不成樣子,似乎這樣,薛柳檀就不會走一樣。他盯着面前的土地,眼神一片空蕩,靈魂像是也随薛柳檀的肉身一道化成了齑粉,落到塵埃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