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翊親王

第二日, 雲江離将燕穆寧的決定告訴誠親王時,這兩個一向堅毅果決的男人默默對視了許久。

“老七……有沒有跟你講過我們兄弟之間的事?”

誠親王露出些疲憊的神情,開口打斷了二人間的沉默。

雲江離淡淡道:“講的不多, 只是還在津州時提起過幾次,後來便是翊親王回京的那一次, 他與我說過翊親王曾待他很親。”

誠親王仰了仰頭,似是在竭力忍耐着什麽情緒道:“是, 三哥很疼他。”

“所以明日……不論三哥說些什麽, 最難以接受的應該就是老七。”誠親王輕嘆, 擡手拍了拍雲江離的肩,“你……多陪陪他。”

·

自從決定了要去親口聽一聽翊親王的話,燕穆寧前些時日以來,刻意回避的那些情緒便來勢洶洶的卷土重來。

昨夜本就沒睡好,這會兒小王爺正懶洋洋地窩在暖閣中, 手上拿着本書冊瞧着,半柱香的時間過去了, 卻仍是一頁都未翻。

雲江離去見過誠親王之後, 便順道去了趟小廚房,取了些柑橘,又端了一盅剛煲好的湯一道帶去了暖閣。

“瞧什麽呢,這麽認真?”

雲江離進了暖閣許久, 燕穆寧都在盯着手中的書發呆,猛然聽見聲音,這才回了神。

小王爺抿了抿唇,晃着手上的書冊道:“随便看看罷了。”

雲江離不欲戳穿少年心不在焉的狀态, 只坐在他身邊溫聲哄着:“早上吃的東西都吐幹淨了, 餓不餓?小廚房新煲的湯, 我喂你喝幾口可好?”

雖沒什麽胃口,可燕穆寧也知就算自己再不想吃,肚子裏的崽也需要營養。便乖乖的蹭到雲江離身邊,軟乎乎的靠着人撒嬌道:“那就喝一點好不好?”

小王爺不張牙舞爪的時候,總是這副又乖又軟的樣子,看得雲江離心都要化了,哪裏還有說不好的餘地。

瞧少年忍着嘔意,喝的實在辛苦,雲江離心疼的要命,喂了半盅便不再喂,拿着新鮮的柑橘剝開塞了一瓣給少年:“來,吃點水果爽爽口。”

小王爺挑剔的很,瞅着大美人手中的橘瓣非要把筋絡都摘掉。

“不許挑,橘絡有益,乖乖吃。”

雲江離輕輕拍開挑着橘絡的那只小爪子,又塞了一瓣橘子到他口中。

小王爺不再反駁,耷拉着腦袋吃了兩三瓣。

雲江離還以為小東西又在鬧脾氣,正欲哄一哄人,就聽他小聲說道:“小時候吃柑橘時,我不喜酸,三哥總會将最甜的都揀出來留給我。”

雲江離剝柑橘的手指一頓。

“那時母後也不許我挑橘瓣的筋絡。”

燕穆寧擡眸看着雲江離,似是想要扯出一個笑容,卻沒能成功,聳了下肩繼續說:“不過母後只是因覺得我身為皇子,不能養的太嬌氣,從不縱容我那些壞習慣。”

“後來,我便鬧脾氣,犟着連飯也不肯好好吃。三哥他為了哄我,便把最甜的柑橘帶來,将橘絡自己吃掉,剝出晶瑩剔透的橘瓣給我吃。”

雲江離聽得出少年話語中的難過,卻不知該說些什麽才能安慰他,只能将人抱進懷裏輕輕的拍着背安撫。

“這樣的事可多了,一直到三哥……三哥去帶兵。”

燕穆寧依偎在愛人的懷中,仰頭看着他,眸中閃着水光:“可是,阿離,你說我們為什麽會變成如今的樣子,我想不通。”

雲江離擡手撫了撫少年的臉頰,柔聲道:“想不通便不想了。小七,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去走的路,也許他是有苦衷,但最終他也只是選擇了他想走的路罷了。不必困擾。”

雲江離用唇輕輕碰了下少年的額頭,印下一個令人安心的親吻。

“明日我會陪着你一起的,別難過。”

·

巳時初,皇上已經端坐在臨華殿,誠親王與內閣首輔分坐在皇帝兩側下首。

西側屏風之後的隔間內,燕穆寧和雲江離坐在矮榻之上。

其實翊親王的所犯之罪責,該查的早已查實,今日不過是作為兄弟間最後一次坦誠的交談罷了。

不多時,便聽得殿外陸續傳來幾人重重的的腳步聲,緊接着是鐐铐摩擦着地面的聲音,燕穆寧握着雲江離的手指不自覺的緊了緊。

“罪臣,燕穆寒叩見皇上。”

翊親王沙啞的聲音在殿中回蕩。

翊親王往日的風流倜傥不再,只着一件素衣,手腳均被鐐铐所困,束在頭頂的發略微淩亂,面上勉強算得上幹淨,卻消瘦許多,眼眶烏青眼底滿是血絲。

皇上瞧着心裏也着實不好受,擡擡手:“站起來說罷。”

“罪臣不配。”翊親王拒絕。

皇上閉了閉眸:“好,你願跪,那便跪吧。”

“燕穆寒,前些日子你便要求見我一面,現在有何想說的,便說吧。”

皇上的話音落下,臨華殿中靜了許久,久到燕穆寧以為不會再有人開口時,翊親王才緩緩的開口。

“二哥,你難道不好奇我到底是為什麽會走到今天這一步麽?”

一聲二哥,喚的殿中兄弟三人都紅了眼眶,連內閣首輔都有些不忍的偏了偏頭。

這內閣首輔是先皇時便輔佐的老人了,也算是瞧着這幾位王爺長大的,如今瞧着這一幕,心中難免有些唏噓。

燕穆寒也并未等皇上開口,便繼續說道:“二哥,我自幼便跟在你的身邊,一心一意的追随于你。我從未想過要背叛你,可是二哥,你為什麽就非要逼我呢?為什麽一定要将我珍視的東西一樣一樣的拿走?”

“朕何曾逼迫于你?”皇上冷聲問。

可燕穆寒似是沒有聽到這話一般,依舊自顧自的說着:“幼時,我與你一同念書,無論我做的文章多好,課業完成的多認真,也終究比不上你一分,自那時起你便是我想要追随的人。”

“父皇、先生都誇你聰慧過人,是天生的帝王之才。可直到有次,你我一同犯了錯,先生卻偏袒于你,只責罰了我一人。自那一日起,我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差距,也第一次明白了,也許并不是我不夠優秀。”

“可我的母妃,卻每一日都在對我說,要我收斂鋒芒、要我謙遜退讓,要我在與你相處之時不可總是那般随意,應要學會尊你與敬你。”

“那時我不理解,我們不是兄弟嗎?”

“後來,父皇封了你為太子,同一年賜了我封號「翊」。二哥,你可知我的封號為何意?”

皇上皺眉不忍的看着跪在殿中的兄弟,良久開口:“朕知道。”

“哈哈哈……”

燕穆寒突然大聲笑了起來:“父皇賜我「翊」字,就是在告誡我,讓我認清楚自己的位置,是要好好輔佐、幫助你。而我燕穆寒扪心自問,我先前可有一絲對不住你之處?哪怕、哪怕我并不覺得你當真就比我優秀許多!”

“自你封太子那一日起,你便是君,我是臣。再無兄弟二字。”

“朕從未不拿你當兄弟!”

“那你又是從何時起便想要撤了我的兵權的!”燕穆寒聲音陡然提高。

誠親王終于忍不住開了口:“燕穆寒!你到現在還沒想明白嗎!從京中去給你報信的那人根本不是什麽兵部的人!那是北境烏家的世子故意放的消息給你!”

燕穆寒突然就像是洩了氣一般,跪的不再筆直,不可置信的瞪着誠親王:“可皇上要收我兵權難道不是事實嗎!”

“還有老七,我自幼最疼愛老七,他不過是察覺了一絲異樣,便千裏迢迢送信給你,他可曾想着問過我一句?可曾在乎過我的生死?”

說着他又兇狠了幾分:“還有你!若說二哥能夠輕易得到太子的位子,是因為皇後娘娘是他的母親。”

“那麽你呢!老五你他媽的有什麽本事!憑什麽你可以得到如今這些!你哪一點比我強,不過是因為自幼養在皇後娘娘膝下,才讓父皇高看了你一眼嗎!”

“燕穆寒!你他媽自诩聰明,你腦子呢!烏家那幫老混蛋打得什麽算盤你不清楚嗎!你就甘願被他們做了棋子嗎?”

誠親王也發了怒,拍着桌案直接起身,指着人罵道:“皇兄要做的是兵制改革!如今國泰民安,許久未有戰事,兄弟中只有你在軍中待的時日最久!皇兄要收你的兵權,是想要調你回京中輔佐他做兵制改革,因為沒人比你更懂!”

燕穆寒徹底沒了聲音,他呆呆的望着皇上,仿佛想要從他那裏得到一個确認的答案一般,固執的不肯挪開目光。

屏風之後,隔間中的燕穆寧早已紅着眼眶,咬牙切齒。

烏家的人,竟然卑鄙到去挑唆翊親王。

“若不是他自己心中早已有了嫌隙,任誰也無法挑唆的,終究還是怪不得別人。”雲江離似是看懂了燕穆寧的心思,低聲的安撫着少年。

·

燕穆寒沒有想到他恨了這麽久,竟然得到了這樣一個答案。

他忽然覺得自己連個笑話都不如,是了,烏家不是東西,可若不是他自己被猜忌迷了雙眼。

若他不是因心底深處埋藏多年的那份不甘,又怎會輕易被外人挑撥。

“二哥,你可知當年我為何突然離京去帶兵?”燕穆寒整個人似是被抽走了力氣,聲音低啞。

皇上眯了眯眸子,回憶道:“那年你突然自請帶兵出征……朕的确不知緣由。”

燕穆寒語氣此時已然平和了許多:“我自幼便不是兄弟中最擅武事的。只是那一年,大淳和北晉突然聯合起兵攻擊我邊境,戰事緊急。可那時你已為太子,老大懦弱,老四無用,老五年幼,而父皇需要一名帶兵出征邊關的皇子,那便只能是我了。”

“我并非突然自請,那日早朝之前,是父皇已與我商議過定下的。自那年起,我便開始一次次的帶兵出征,抵禦外敵。”

皇上猛地想起了什麽,猶豫着開口:“岚逸他……”

提起這個名字,燕穆寒的語氣忽然便的溫柔了幾分:“是,岚逸走的時候,便是我再一次出征時。”

“那年,我帶兵出京前,原已經與他約定好,待我凱旋,便向父皇請旨,名正言順的娶他入府!可是……”

燕穆寒突然哽咽,他攥緊了拳,忍着說了下去:“我遠在邊關,仗是打勝了,可我不僅連岚逸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就連得知他的死訊都是在他走後近一個月才收到!”

“朕那是派了兩次人前去送信與你,卻遲遲等不來你……”皇上也滿心遺憾,“後來才知你那次艱險……”

燕穆寒打斷了皇上的話,他垂眸道:“岚逸生前最喜我戴甲騎馬的模樣,我便立誓,此生都要留在軍中。”

燕穆寧在屏風後流着眼淚,小聲道:“岚逸哥哥,是三哥的愛人。突染重疾,便……便去了。”

雲江離點點頭,擡手替燕穆寧擦拭着流個不停的眼淚。

“所以啊,二哥。”

燕穆寒哽咽着将最後一句話說了出來:“我一點一滴在戰場上拼殺出來的戰功,還有我對岚逸立的誓,你卻剛剛即位不久,便要從我手中将這些一件件拿走。我不甘心啊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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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華殿中再次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燕穆寒似是解脫了一般,跪在殿中,面上已沒有了先前的戾氣和瘋癫,褪去心中那些恨與怨之後,他像是又回到了曾經那個風度翩翩的翊親王。

一雙本應柔媚的桃花眸,因他在軍中歷練多年,反倒帶上了更深邃的英武之氣。

他平靜的望着端坐在殿中的皇上,又偏頭看了眼誠親王,随後目光落在了西側的屏風之上,停留許久。

“二哥,終究是我辜負了你。”

皇上瞧着眼前人此刻笑得宛如十五歲那年般清澈,倏然酸了眼眶。

燕穆寒跪直了身,恭敬的叩拜了下去。

“陛下,臣弟最後有兩個請求,望陛下看在臣多年征戰為國,和……和與陛下自幼相伴的兄弟情誼上能準了罪臣所請。”

皇上深吸一口氣,鄭重的開口:“你說。”

“陛下,罪臣所做之事老六什麽都不知道,他就是個廢物草包,他根本沒那些腦子,求您饒過他一命。”

皇上本也沒打算要了懷王的命,點點頭允了。

“最後所願,請陛下能給臣弟一個體面。”燕穆寒解脫了,這些話說出來他整個人都輕快了許多。

燕穆寧已然泣不成聲,他深知這結局是無法改變的。

曾經他以為自己恨三哥那樣狠心,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原諒他,可是當真的面對時,他才發現自己根本不記得那些痛、那些傷。

腦海中的一幕幕都是他跟在三哥身後的歡聲笑語,曾經那麽溫柔、那麽疼他的人,最終……卻要落得一個自請了斷的結局。

燕穆寧咬唇哭到渾身顫抖,卻聽到殿中再次傳來三哥的聲音——

“老五,将我葬在岚逸身邊。”

燕穆寒笑的深情灑脫,他仰頭長舒一口氣:“我終于……要去見你了,岚逸。”

誠親王坐在一旁死死的咬着牙,眼底漫着水光。

似是猶豫再三,燕穆寒轉頭直直盯着殿西側的屏風,提高了一點聲音,故作輕快的開口道——

“小七,我知道你在。別哭,也別恨三哥。”

“三哥從沒有觊觎過你的雲江離,三哥心裏只有你岚逸哥哥,如今終于要去見他了,為我高興些可好?”

燕穆寧死死的攥着雲江離的手,強忍着就這麽沖出去見一見三哥的沖動。

“小七啊,來世若你還願做我弟弟,三哥還帶着你去游船賞燈,品茗聽曲。下一世,三哥定信守承諾,帶你看盡這世間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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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穆寧聽到最後這兩句話時,終于再也忍不住了,他悲恸欲絕的撲在雲江離懷中,咬着他的肩,将嚎啕的哭聲盡數堵在他的胸前,眼淚決堤般湧出。

他淚眼朦胧中,仿佛又看到了幼時,三哥帶着他放風筝、劃船,爬樹翻牆摘果子;完不成課業被先生罰,三哥教他背書、陪他點燈抄寫;與尉遲爬牆被父皇罰跪,夜裏三哥抹黑偷偷給他倆送糕點……

再後來,三哥開始出征,每次凱旋而歸,都帶些新奇的小玩意兒給他。

如遇上在京休沐時,或教他護身的功夫,或帶他去京中最熱鬧的街市……

他還清清楚楚的記得,有次曾讀到史書上那些為了權利而刀劍相向、同室操戈的皇室慘劇時,他們兄弟幾人信誓旦旦的說過,他們必不會有這樣一日,可如今……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燕穆寧的淚好似流不幹一樣,他心中苦澀至極,耳中一片嗡鳴,聽不到周圍的聲音。

他不知道翊親王是何時被押回了天牢,也不知二哥和五哥是何時進來的。

他只知道,當掙紮着想要去見一見他的三哥,卻被雲江離牢牢的摟在懷中,溫聲的在他耳邊勸說着什麽。

後來,他便哭到力竭,失去了意識,昏在了雲江離的懷中。

等再醒來時,燕穆寧已回到了安親王府,他禁不住情緒的大起大落,起了熱,整個人燒的昏昏沉沉。

朦胧間,依稀聽到有人說,翊親王已在天牢飲下了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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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是景興三年。

還有幾日就要進入臘月了,這日京中下起了漫天大雪。

宮中傳聖上旨意——

懷王燕穆寅被貶至藩地,此生不得回京。

趕着年尾的時日,懷王帶着他唯一的一位側妃,冒雪離開了京城。

他不知,身後皇宮之內和城樓之上,立着他的幾個兄弟,遠遠的目送着他單薄的車架。

而對于翊親王的事,皇上頂着幾名大臣的壓力,最終難得的獨斷了一次。

在懷王離京之日,年輕的帝王立在窗邊,久久的凝視着紛飛的大雪。

最終,咬牙含淚,親自提筆寫下了一行字——

景興三年,冬月貳拾肆,靖仁帝第三子燕穆寒,薨。

作者有話說:

翊親王領盒飯了。

他其實并沒有那麽可恨……(小小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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