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身份尊貴,給我跪下

歌舞升平,一派祥和。宴會上人人都自在,人人皆愉快,唯有十皇子拉着張驢臉,屁股底下的團塌像生了刺似的,紮得他如坐針氈。

經這一回,他腦中唯一的想法就是要離謝玹遠遠的,心想惹不起我還躲不起麽。

可謝玹似乎很喜歡看他這般有趣的反應,十皇子往旁邊挪上一寸,謝玹便不動聲色地跟過去,挪一寸,跟過去,如此反複。十皇子看在眼裏,忍了又忍忍無可忍,“啪”一聲把手拍在桌上。

坐于高處的皇帝驀然站起身來。

十皇子頓時驚得一哆嗦,剛要爬起來請罪,就被謝玹按住:“不是你。”

十皇子:“?”

這酒喝得好好的,膳房的菜都還沒上完,皇帝突然站起來難道不是因為自己驚擾了聖駕?

他一面為自己的莽撞後悔,一面狠狠地橫了謝玹一眼,一把拍開他的手。

“看。”謝玹擡了擡下巴,指向穩穩端坐于高位的王太後,與胸口不斷起伏的皇帝二人。

離得遠,兩人的神情已然是分辨不清了,但皇帝的情緒昭然若揭。憤怒、屈服,還有積攢多年的、不知向何處宣洩的恨。而他恨的對象,此時正端莊地坐着,慢悠悠地回身朝皇帝的碗碟中夾了一筷菜。

“皇祖母和父皇吵架了?”十皇子看了半晌,憋出一句,“不是常有的事麽?有什麽好看的。”

他緩緩籲了口氣:“每回家宴都吃得糟心,下回我再也不來了。”

謝玹看了十皇子一眼,嫌棄的意味十分明顯。他端起酒杯,兀自往旁邊挪了分寸,擔心自己和十皇子待久了,容易染上同樣的腦疾。

十皇子卻不樂意了:“你那什麽眼神啊!”

“皇祖母與父皇經常吵架?”謝玹問。

“對啊。”十皇子哼哼兩聲,姿态盡顯炫耀之意,“你不常待在皇祖母身邊,自然不知道。是皇祖母告訴我的,父皇生了許多年的病,吃的藥裏有幾副藥材成分相克,會影響到情緒,是故偶爾會無來由地發怒。每回皇祖母都會無比包容父皇,就像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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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樣。

一個帝王當衆發怒,座下的臣子、兒孫、宮侍無一反應,像每個稀松平常的白日。帝王勃發的怒意像憑空打來的一擊悶拳,激不起半滴水花。

這讓謝玹想起初登皇位的自己。

謝玹垂下眼,淺淺嘬了口酒:“十哥,你如今年歲幾何了?”

十皇子莫名其妙:“幹你何事?”

“你自小便被養在皇祖母膝下,受盡寵愛……我記得皇祖母的宮中并沒有大片的湖泊吧。”

“?”

“那你腦子裏的水是從哪裏來的呢?”

十皇子:“……”

他伸出一只手指指向謝玹,“你你你”了半晌,發覺論口才自己壓根不是謝玹的對手,只好無能狂怒,怒而拍桌。

謝玹側過頭,沒去管他。

他将目光悄然落在遠處的皇帝身上,皇帝站立良久,最終在一片寂靜的沉默中拂袖而去。謝玹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但自始至終,皇帝都再沒回頭看一眼。

這副場景被十皇子看見,他猛地湊到謝玹身邊,一臉幸災樂禍:“別看了,別以為父皇把你從冷宮中帶出來就是喜歡你,你看父皇連你是誰都忘了。”

他好像終于找到能令謝玹不痛快的事,頓時撸起袖子興致盎然:“我住在皇祖母宮中,見到父皇的機會可比你多,上一次父皇還親自指點我,說我對《千字文》理解甚篤。”

謝玹回過頭:“父皇很喜歡你?”

十皇子看起來有些心虛,但仍然昂首點頭。

“你覺得是好事?”謝玹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死人,嘴上也一點情面都不留,“蠢死你算了。”

上一世,皇帝曾暗嘆過謝玹聰慧。

但被束縛在牢籠中皇子是不允許聰慧的。于是在外人眼裏,他便裝作如現在的十皇子這般天真。

他自以為能保全自身,每天吃得飽穿得暖,對皇位不争不搶,就能在成年之際混上個親王,出宮後開府立業碌碌無為地度過此生。

他們被眼前的安穩歲月遮住了雙眼,卻不知護着自己的那雙羽翼早已千瘡百孔。覆巢之下無完卵,皇帝的命運,就是下一個受寵皇子的命運。

皇帝中途離去這件事并未在宴席上泛起波瀾。

病弱的皇帝苦苦支撐,為的就是治理這清朗江山,這般敬業操勞的帝王,于他們子孫後代來說是福分。

王太後如是說道。

她代替皇帝,在高位上侃侃而談,臣子與皇子們附和着,感嘆着,最後相視一笑。謝玹看着看着,便也随着大衆輕笑起來,只是目光中冰冷一片。

宴席很快便接近了尾聲。王太後并未喝多少酒,酒能醉人,能讓平日裏道貌岸然的人褪去僞裝,剝去人皮,變成面目可憎的野獸,她不喜歡這樣。

于是她只是靜默地坐在那裏,俯瞰四周,精致與美麗依舊。

大殿之外,忽而一聲朗笑傳來,打破了這份寂靜。

“太後娘娘贖罪,臣來遲一步,未能趕得上如此熱鬧的家宴啊!”

來人一身文官式的長袍,腰間環佩随着他的步伐緩慢搖晃,即便如此大幅度的動作,他也走得四平八穩,儀态端莊。

他一路行至大殿中央,既不行禮,也不為自己唐突的到來請罪。作為不速之客,打擾到席中之人的興致後,還含笑直視着高座與殿上的王太後。

王太後司空見慣,表情不變:“李卿。”

被稱作李卿的人仿佛這時才像想起自己的失禮,衆目睽睽之下卻只行了個颔首禮:“臣李缙參見太後娘娘。”

李缙。

謝玹驟然擡眼。

此人看起來剛過天命之年,卻不見老态,舉手投足間竟比剛剛而立的皇帝還要年輕。只是因為太瘦,手臂與掌背上如樹般的層層褶皺才暴露了他真實的年齡。

謝玹永遠忘不了這雙手。

這雙曾将他推上皇位的手。

“喂!”十皇子在他耳邊忽然驚叫,“謝玹我警告你不要太過分!”

一道酒漬劃過謝玹的指尖,滴答一聲落到地面。

謝玹握在手中的酒盞早已裝滿酒水,他卻仍不知不覺地往其中斟着酒。于是晶瑩剔透的酒溢出來,流到桌面上、瓷盤裏、還有倒黴的十皇子懷中。

有了前幾次的教訓,這一回十皇子被淋了一褲子的酒,雖滿腔怒意,但也是刻意壓着聲音的。

可李缙犀利的目光還是看向了這邊。

準确來說,他看的不是突然發出驚呼的十皇子,而是謝玹。謝玹被這縷冰冷的視線激起反應,記憶剎那間被拉回那個冬天,那個……冰天雪地的寒冬——

“我不懂,父皇病重,而我既非太子,也并非皇長子,為何是我繼位?”

“因為小殿下最适合執掌江山。”

“我還有那些皇兄呢,他們比我更合适吧。”

“你的那些皇兄啊……”他聽見李缙說,“他們也要死啦,所以啊,只有你最合适。“

現實與虛幻的記憶發生交集,李缙的兩張面孔重疊在一起,不斷朝謝玹逼近。宴席四周靜默如許,李缙的目光像一只正在捕獵的毒蛇,無聲無息的,便讓謝玹的背後生出一層薄汗。

恨比畏懼,更讓人刻苦銘心。

李缙說了句話,好像是在問謝玹什麽問題,但謝玹沒聽清,自然就就沒搭理。

王太後恰時略帶責備地開口:“星瀾,李大人與你說話呢,先生教予你的禮節忘了?”

李缙只笑不語,但交叉在身前的雙手展示了他的不悅。片刻後,他才開口道:“随口的閑聊罷了,小殿下身份尊貴,臣還需向小殿下行禮才是。“

不顧衆多皇子家臣在此,擅闖宮中家宴,于大殿上高聲大笑,不行跪禮……肆無忌憚這四個字幾乎砸到了皇室的臉上。

原來這麽早,李缙就已有反心。

謝玹慢條斯理地站起來,緩緩走出席座。他先是攏手躬身朝李缙行了個禮,随後才直起身來,問:“李大人方才說什麽?”

李缙笑了:“不是什麽大事,老臣方才是想問小殿下,可還記得自己的母妃,前些日子老臣的家仆在汴梁街頭瞧見……”

謝玹驟然打斷他:“不是這句。”

李缙笑容一斂:“哦?”

“李大人方才說……我身份尊貴,你還需向我行禮才是。”謝玹冷冷地看着他,“大人,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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