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說誰是馬屁精?

如李缙這般的當朝重臣,即便是皇帝見着,也要善言三分,這小崽子可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李缙面上含着笑,眼中卻含着濃重的冷意。

若是私下裏,他倒能順着這位小殿下的意。可此處坐着的不僅僅只有皇室的人,還有那些明裏暗裏對李家不滿的人。他今日若是低下這個頭,明日便會有人在汴梁街頭宣揚他李家家業再廣權勢再大,也不過是一條需要看謝氏皇族臉色的狗。

可若是不低頭呢?恐怕參他的奏折就會一沓一沓地出現在皇帝的案上。

他今日既敢堂而皇之地闖進宮中的家宴,就斷定太後不敢拿他如何。哪知自己的目的還未達到,竟被半路殺出的小崽子擾亂了陣腳。

李缙思忖了半晌,才勉為其難地退後半步,負着手微不可見地躬了躬身:“臣……參見十三殿下。”

“哼。”謝玹趾高氣昂地笑了一聲,“大人比我年長許多,又乃我大周的中流砥柱,不行這禮其實也無礙。”

李缙頓了頓,扯出一個笑:“禮不可廢。”

“大人說的是,”謝玹說,“大人博學多識,想必對這些禮節都了如指掌吧。我方才生出一個疑問,不知大人是否能解答一二。”

“殿下請講。”

謝玹冷淡地看着他:“我在學《禮記·秋官司儀》之時,隐約記得上有記載,下位者對身份尊貴之人行禮時,應當合掌舉臂,身子磬折。身份懸殊越大,磬折的程度便越大。不知負手躬身是記載于哪本文獻中的行禮姿勢呢?“

李缙眼角抽搐了一下。

盡管沒有環顧四周,他依舊能感受到許多目光放肆地落在自己的身上,這讓他覺得被冒犯,于是便越發厭惡眼前之人。

兩人站立的位置一高一低,卻讓位于權利巅峰多年的李缙,生出一絲身份置換的錯覺來。

氣氛凝滞之際,許久沒動靜的王太後才終于悠悠開口。

“星瀾,不許無禮。李大人乃朝廷重臣,你父皇特許過,有李大人在的場合,不必在意這些繁文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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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玹狀似不甘:“是。”

他退回到宴席中間,便讓安坐于高位上的王太後重新暴露在李缙的視線之中。兩人一坐一立,一人泰然自若,一人恐怕早已悶了一肚子火,他們的目光在空中交錯,迸濺出無聲的火花。

王太後微不可見地笑了下,語氣輕快:“李大人随意坐。”

李缙涼涼地瞥了謝玹一眼:“臣便不坐了,瞧着十三殿下好似不太歡迎我似的。”

王太後道:“哪裏的話,小子無狀,讓李大人看笑話了。”

這一來一回,倒真像君臣之間說起體恤話來了。只是前頭到底有了個插曲,李缙心中不耐,礙于情面才忍住沒有拂袖而去。

“李大人來此是有何要事嗎?”王太說,“聽聞大人政務繁忙,本宮設的小小的家宴竟然還勞大人記得。”

說起來意,李缙若有似無地往謝玹身上瞟了一眼。豈料方才還收斂了些許的謝玹,仿若被這一眼看出了脾氣,驀然出聲道:“李大人是想說與我母妃有關?“

李缙扯了扯嘴角,已然是被謝玹的态度激起了怒意,即便太後還在,臉上也不由自主地溢了絲冷笑。

“小殿下倒是聰慧。”

“不敢。”謝玹反唇道,“我到底是不如李大人,李大人日理萬機,還有心力去幹涉後宮的事。不知我母妃如何,亦或者母妃相熟的人如何,與李大人有何幹系?”

幾次三番被一毛頭小子下了面子,李缙還從未有過這樣不被人放在眼裏的時刻,他當即拍案而起,拂袖便走。

“看來今日宮中不歡迎老臣,臣這就走,不礙着諸位的眼!”

他一路越過衆人,路過謝玹身邊時,還狠狠揮了揮袖。

席中衆人觀了一場好戲,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有的甚至想趁亂偷偷從側門溜走。臨走時,他們擡起頭,看向引起這場糾紛的罪魁禍首,紛紛搖頭。

這謝玹還真是膽子大。

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李缙李大人在朝中威嚴甚廣,連皇帝都要看他的三分臉色。

前車之鑒就在昨日。禦史臺的的朱大人彈劾李缙,檄文洋洋灑灑寫了三千字,最後卻還不是被壓了下去?而後沒過多久,這位朱大人就告老還鄉,自此無蹤無際,不知是死還是活。

如今謝玹敢在大庭廣衆之下讓他下不來臺,以後的日子恐怕都不會好過。有人在心裏想到。

李缙這一走,宴席中剩餘的人便紛紛朝王太後辭行,恨不得眨眼間就飛出這個是非之地。衆人一哄而散,只留下十皇子在原地發愣——他還在猶豫是否将謝玹拉走以免連累自己,就見這人一撩衣袍,徑直在王太後身前跪了下來。

“星瀾有罪,請皇祖母責罰。”

王太後輕輕地瞥了謝玹一眼:“你有何罪?”

“星瀾當衆頂撞朝廷重臣,視皇祖母與諸位皇兄于無物,實乃大不敬之罪。”

王太後緩緩從團塌上站起來。

從宴會開始起,她便一直從容地坐在高位上。此時款款而動,儀态更是婀娜萬千。随着動作,她身後花紋繁複的拖尾也随着階梯一節一節向下而來,好似緩慢生長的花枝。

“哦?“王太後來到謝玹跟前,聲音忽而一冷,“那星瀾以為本宮該如何罰你?”

聽到王太後的這種語氣,十皇子心中頓時警鈴大作——這是皇祖母發怒的前兆!

哪知謝玹還不慌不忙,甚至坦然地擡起頭,理直氣壯道:“但在皇祖母懲罰星瀾之前,星瀾仍有一言,不吐不快!”

十皇子:“……”

遭受過謝玹多次迫害的他,一見謝玹露出這種表情,就知道這厮又要發揮他那精湛的演技了。

謝玹:“聖人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李大人雖對我大周來說勞苦功高,但到底是臣子。為人臣子不為君,不為民,便是天下之大不韪。今日我初次見到李大人,見其倨傲不已,闖入宮宴而不行禮,不把父皇與皇祖母放在眼裏。一時心中氣憤,所以才沒忍住與他當場對峙。”

王太後眯起眼:“你的意思是你事出有因?”

“不。”謝玹搖搖頭,“星瀾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麽,只是想說而已,現下說完了,任憑皇祖母處置。”

殿中寂靜無聲。

熱鬧的人聲散去後,這偌大的宮殿便顯得格外冷清。王太後轉過身,拾階而上回到高處,拖尾觸及地面,發出輕微的簌簌聲。

“罷了。”許久之後,王太後出聲道,“你也是一片赤忱,本宮就不罰你了。”

她俯視着伏地而跪的謝玹,眼中是旁人看不懂的情緒,也不知她是信了還是沒信。

她向來如此。

十皇子走出大殿,頭頂陽光腳踏實地,才覺得自己真正地回到了人間。他餘光瞥見謝玹雙手揣在袖子裏慢吞吞地往前走,忍不住出聲譏諷:“你就是用這般伶牙俐齒才說服父皇把你從冷宮裏帶出來的?”

謝玹擡起頭:“怎麽?羨慕?”

十皇子:“……”

“你以為皇祖母真信你的鬼扯嗎?!”十皇子再次無能狂怒,“她只不過念在你這番話說的冠冕堂皇,不好當當面罰你罷了!”

“可我也确實為皇祖母出了口氣。”謝玹扯了扯嘴角,“單論李大人徑直闖進宮宴這事,皇祖母就有理由罰他。可皇祖母隐而不發,甚至好聲好氣地與李大人說話,想必皇祖母心中也會不痛快,她還得感謝我。”

聽見這番大逆不道的話,十皇子瞪圓了眼睛:“你……你大膽!”

“十哥要去告狀嗎?”謝玹将雙手從袖子裏掏出來,懶散地站在十皇子對面,“去吧,看看皇祖母是先治你想要謀殺兄弟的罪,還是先治我大不敬之罪。”

十皇子:“…………”

他威脅我!

十皇子又急又氣,嘴巴一癟,委屈地想要掉眼淚。

直到這時,十皇子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謝玹這人簡直堪比閻王爺,平日裏溫溫和和毫無鋒芒,好似誰都能上去朝他踩上兩腳,實際上這人壓根是一頭披着羊皮的猛獸!

他滿臉憤憤,謝玹卻又一改神色,笑眯眯地上前與他勾肩搭背。

他這位十三弟面色白淨,閉口不言只望着人笑時,那雙碧色的眼便如橫波映月,風情萬種。

可這麽好好的一張臉,卻偏要開口說話。

“我方才說玩笑話呢,十哥莫怕。你看你前幾日還傻乎乎地被人利用想殺我呢,我這不也沒與你計較嗎?十哥大人有大量,就原諒弟弟這一回罷。”

十皇子:“………………”

他一把甩開謝玹的手,猛地往前沖出去好幾步。

仔細看時,又瞧他側臉上帶着一絲可疑的紅暈,不知是被謝玹的好話取悅了,還是被他話中明裏暗裏的嘲諷給氣的。他氣勢洶洶的走在前面,那架勢,好似都能把地磚踩出好些個洞。

只是走出去沒多遠,十皇子忽然停住腳步,回頭望向站在原地的謝玹。

謝玹:“?”

十皇子又氣勢洶洶走回來,站在謝玹面前,嘴唇蠕動了片刻,最後憋出三個字:“馬屁精!”

謝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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