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先生有顆石頭心

第17章 先生有顆石頭心

一入殿內,謝玹便被滿室的藥味迎面熏了個仰倒。

皇帝正躺在塌上,撐着頭昏昏欲睡。他看起來并非病入膏肓的模樣,雙頰甚至還泛着紅色,只是這紅色在青白的臉上顯得有些分外紮眼了。

一位妃嫔模樣的女子在給他按壓頭上的穴位,謝玹認出,這位秀外慧中的妃嫔正是十皇子的身生母親。

讓謝玹感到意外的是,蕭陵竟然也在。

桌案邊的太醫們圍成一圈,壓低聲音讨論着什麽。而蕭陵似乎也是太醫們中的一員,只是渾身上下的氣質着實與這些耄耋老頭兒們格格不入,他一手撐着下颚,另一手搭在輪椅背上,手指勻速緩慢地敲擊着。

忽然間,他像心有所感,擡眼對上謝玹的視線。

謝玹在原地連猶豫都沒猶豫一下,擡腳人便靠了過去。

“陛下體內濕氣重,藥方應以祛濕為主。”

“非也非也,老祖宗曾言,病因應從根部尋起,依我之見,祛濕治标不治本。”

“那你說當如何嘛!這也不行那也不願!”

“你急什麽!我們這不是在商議着嗎!”

太醫們吵吵鬧鬧,雖礙于皇帝正在休憩而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激烈的争論聲還是會偶爾飄一兩句出去。蕭陵所做的,便是在他們情緒激動之時,輕敲三下扶手以示警醒。

見實在談論不出個所以然來,有太醫把希望寄托在蕭陵身上:“那依蕭先生所言,應當向哪種方向醫治?”

蕭陵還未出聲,謝玹便接話道:“蕭先生竟也精通醫術?”

“那可不。”太醫想也不想便答道,“蕭先生的母親……”

Advertisement

“咳咳!”

另一側正在收整藥箱的太醫疾聲提醒,那人才後知後覺,臉色霎時變了。他急忙起身,磕磕絆絆道:“下官再去瞧瞧陛下。”

謝玹知道分寸,既然蕭家是宮中忌諱,那蕭陵的母親自然也被歸為一類。只是謝玹有些想不通,如果蕭陵恨謝氏,他不趁機給皇帝下毒送他去見閻王都算好的了,現在來治的哪門子的病?

見勢不妙,仍留在原處的太醫嘆了一聲,主動岔開了話題:“陛下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下官真是愧對自身的太醫之名。”

謝玹瞥了蕭陵一眼。

他從謝玹進殿以來,到有人無意間提及自己的母親,期間表情未更改,手上的動作也沒因此停頓一下,好似神游之時,靈魂都飄到了九霄之外,世間紛擾都與他毫無關系。

他這顆心,可真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謝玹默默腹诽。

“大人不必如此自責。”謝玹轉過頭,順着身旁太醫的意說下去,“父皇究竟生的是什麽病?竟如此難以根治?”

他其實對此一直抱有疑慮。

前世謝青山死在李缙刀下之前身體便已早早垮了,連穩固江山都力有不逮,更別談從李缙手中奪權。這一世……謝玹曾天真地想,雖然後來被自己冷靜否決。

若謝青山的病能治好呢?

“他可不是生病這麽簡單。”蕭陵冷不丁說道。

“是啊。”身旁的太醫長嘆道,“若陛下幼年時不曾受奸人所害,以他如今的身體狀況,還不至于因小小的風寒便遭受如此大的苦痛。”

謝玹一怔:“什麽?”

“殿下還小,不知道此事正常。陛下幼年時曾因飲食上的差錯,被人為投過毒,那毒毒性陰狠,險些讓陛下的五髒六腑都融了,後來還是……神醫妙手回春,才教陛下撿回一條命。但陛下也因此落下病根,反反複複直至如今。”

毒?

謝青山曾中過毒?

謝玹驟然回身看向床榻上的皇帝。

如若他沒記錯,謝青山五歲便坐上皇位,而仰仗皇帝才能掌權的是王太後,皇帝安危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是誰能在王太後眼皮底下毒殺當今皇帝?

太醫說完,便與同行繼續争論如何針對謝青山的病情調整藥材方子。謝青山始終處在半夢半醒之間,興許是病痛太過折磨,額上總是會不停地往外冒汗,需要人時時刻刻看着,為他擦去汗漬,他才會稍許好受些。

原本做這些的是十皇子的生母,也就是那位淑妃娘娘,只是重複性的動作,令她看起來也有些力不從心,謝玹便主動接過這個職責,盡心盡力地服侍着。

若論相貌,除去那雙瞳色,謝玹是與謝青山最相像的一個。而在病痛的折磨下,謝青山面色青白,臉頰凹陷,雖緊閉雙眼,眼皮下的眼珠卻依舊不安地滾動着,哪有絲毫靈動俊逸之氣?

謝玹面無表情地替謝青山拭汗,眼底卻是一片寒霜。

不知過了多時,謝青山忽然停止了顫動。他微微睜開眼,微不可聞地說道:“水。”

謝玹頓了頓,起身拿帕子蘸了點水,一寸一寸地在他唇上輕輕碾過。

入殿服侍皇帝,謝玹本是另有所圖。但眼下親眼得見謝青山病重的模樣,他胸中便升起一陣無名的怒火。他不知這怒火從而何來,眼前只是不斷浮現那日在冷宮時的一幕。

那日陽光正好,謝青山亦氣色尚佳。他位于步辇之內,半邊龍袍與陽光融為一體,而另一邊的眉目藏在辇驕下,溫柔地似水似墨。

彼時他尚且青衫落拓,笑意滿襟:“你今日跟我走,可不要後悔。”

謝玹記得自己是這麽回答的。

——“星瀾從不做後悔之事。”

“星瀾。”

“星瀾……”

有人在他耳邊輕聲喚道。

謝玹頓時從回憶中抽離,發覺是眼前這個虛弱的皇帝正在喚他。也許正處于意識朦胧之間,謝青山分不清現實與虛幻,也忘記了自己曾親口承認,自己不記得什麽謝星瀾。

他半睜着眼看着謝玹,露出一個淺笑來:“星瀾,你怎麽來了?”

“先生請留步。”

衆太醫相攜離開上陽宮,蕭陵往偏殿走去,卻教謝玹攔住了去路。

春日的陽光不太烈,蕭陵怕曬,臨行前讓青竹準備了把紙傘。而謝玹卻孤身獨立,日光之下,碧色的瞳孔淡得宛如一汪湖水。

蕭陵将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收回袖中,面無表情道:“何事?”

謝玹:“借一步說話。”

說罷,也不管蕭陵答沒答應,兀自扶着蕭陵的輪椅往他要去的相反方向推去。

這幅綁架般的架勢依舊未能令蕭陵動搖一分,早春時節,宮中的桃花種滿了各個院子,謝玹連人帶輪椅将蕭陵推到一間僻靜的偏院才停下。

院中桃花灼灼,落了身着白衫的蕭陵一身。

“先生真是好看極了。”

這是謝玹松開輪椅後說的第一句話。

他是真情實意,只因自小看見好看的人便走不動道,如今随口的一句感嘆也不覺有何唐突。只是沒感嘆完,便聽蕭陵冷笑道一聲:“十三殿下贊譽,蕭某承受不起。”

“好吧,那就不說了。”謝玹從善如流,又忽而話音一轉,“先生考慮得如何了?”

蕭陵擡指将袖口的桃花彈走:“我竟不知與你有何交易。”

“先生怎如此健忘。”

他緩緩踱步至小蕭陵身前,因圍着輪椅繞了個整圈,樹梢上零落的桃花也趁機飄落至謝玹的發間。可他不聞不管,俯身靠近蕭陵跟前,一字一頓道:“助我登位。”

蕭陵極其緩慢地眨了下眼。

“助我登位。”謝玹輕聲重複道,“屆時,你想殺誰殺誰,想向誰報仇便向誰報仇,如何?”

兩人一坐一立,而謝玹微微彎腰俯身,便使得他們視線平行交錯。蕭陵寒霜般的視線從謝玹的眼中移至他發間的桃花花瓣上,輕輕一讪:“若我想殺你呢?”

謝玹輕笑開來:“随時奉陪。”

“你們謝家人,我的确是想殺盡的。”四下無人,連眼線都來不及跟随他們的腳步至此,僻靜的院落裏,除了花瓣簌簌落地的聲響,便是蕭陵平穩的呼吸聲,“但也正因如此,我才不信你們說的任何一句話。”

“先生不信我,的确是情有可緣。”謝玹面上仍舊保持笑意,“人們在表陳自己的真心時,常常喜愛用‘剖心為證’一類的話。”

他在蕭陵輪椅前蹲下,揚首看他,話說得情真意切:“可我有一身的赤心肝膽,先生想要看哪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