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鐵籠與飛鳥

第28章 鐵籠與飛鳥

謝玹毫不猶豫地去了,好像是要赴什麽酒池肉林的約似的,頭也不回地踏出了錦鸾宮。宮外有太監正等着,臉上堆着笑,說的話卻是:“殿下,得罪了。”

那聲音往後方傳去,像一股流動不開的風,初夏将近,空氣中連溫度都是凝滞的。謝玹走遠了,十皇子也被趕了出去,殿內剩下太後一人。

她似乎乏了,半撐着頭想要阖眼睡去,依稀可見的眉間深鎖,愁容滿面。

直到不久之後,殿外又走來一人。

謝青山一身淡绛色長衫,病态的臉上表情寡淡,正襯他蒼白的顏色。

聽見腳步的那一刻,太後便迅速睜開了眼。

毫無親緣關系的母子略一對視,心中所思所想便已毫無保留地攤開在明面上來。凝滞在半空中的風忽而一瞬而起,太後回首一看,原來是宮侍看她神思疲倦,打開了東面的窗透氣。

她再次阖上眼,不問謝青山到來的緣由,只緩聲道:“那孩子不像你,像他母妃。”

謝青山:“母後與妙音還有過往?”

“異族王送到大周後宮的公主,我總歸要瞧上一瞧的。妙音剛到汴梁時不過六歲,我那時也才豆蔻之年,現在想來,竟是再也回不去的過往了。”

二人雖有母子之名,同在一處時,太後年輕地卻像謝青山的同輩。她的臉上并沒有多少歲月留下的痕跡,依舊明豔年輕,倒是謝青山,被病痛折磨數年,積累一身塵灰,如一汪被覆雪填滿的死塘。

“妙音不如汴梁的女子溫婉,在宮中常受排擠。”太後緩緩睜開眼,露出琥珀色的瞳來,“我也不願與那些争寵的妃子們交好,便喜愛與她待在一起,時間久了,便常聽她念叨——有朝一日,定要飛躍至紅牆青瓦之外去看看。沒想到,最後竟是借一抹白绫而去。”

“青山,你知道嗎?我在星瀾的身上,看見了她說那句話時的影子。”

謝青山想了想,笑道:“那母後覺得誰與朕最相似?”

太後輕笑道:“……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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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銅牆鐵壁的皇宮之中,一個傀儡皇帝,一個攝政太後,卻像尋常母子一般相對而談,氣氛融洽。

“端兒吧。”謝青山道,“端兒……最像朕。”

太後輕輕“嗯”了一聲:“這也正是我最初選擇他的原因。”

此話一出,謝青山的氣息微妙地停頓了一剎。半晌後,他垂眸道:“但他到底與朕不同。端兒還太年輕,年輕人,還有成長的空隙。”

“但他太聽話,聽話到從不去思考我讓他做的事究竟是對是錯,是否是自己想做的,譬如方才去給李缙敬茶。”太後坐起身來,身旁侍奉的宮侍幫上前俯首躬身,想去攙她,卻被她揮手推開,“李缙是臣,謝家人是君,作為君,就該有君的體量。”

聰慧的宮侍發覺接下來太後與皇帝二人談論的話題,不該是他們這般身份的人有命聽的,于是忙跪拜而去,替二人掩上殿門。

“世家與親王猶如一頭沉睡的獸,若要維持時局穩定,天下康平,這世上便必須有那麽一把弓懸在他們的頭頂。端兒是聽話,可也愚忠,壞處是心性不堅定,容易被人牽着鼻子走,你瞧他才與星瀾相識幾天,便老實巴巴地将真心交付了出去。星瀾可以是收服他的那個人,他日若是世家、若是李缙想要動心思,端兒是不是也會有被策反的可能性?假以時日,端兒與我反目成仇,那這麽些年我豈不是竹籃打水?”

謝青山又笑了,這一回,像是無可奈何的自嘲:“母後倒是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那星瀾便是你的另一步險棋?”

太後道:“李缙想要我立太子,不就是想從我手中分權?而這大周天下,确實已許久沒有一個能坐鎮紫鸾殿的君了,他想要,我便順他的意,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只不過這人選,可能會要讓咱們為國為民的李大人失望了。”

謝青山詫異道:“你已決定立……”

“我可沒說。”太後打斷他,“星瀾是聰慧、是有主見,我能在他身上看到為君的影子。你瞧方才我試探他時

他的反應,那李缙架子大得很,不喝我親口允諾的‘太子’的茶,卻偏偏喝了他十三殿下的茶……但這樣的一個人,如何好為我拿捏?”

“相比第一次趾高氣昂與李缙作對,這一回星瀾言語間軟硬皆施,既沒有讓李缙失了顏面,亦彰顯了皇權的威嚴,最後還向母後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這太子之位,他還是想要争一争……”謝青山喟嘆着搖搖頭,“我早知這孩子心性不簡單,卻不知已到這種程度,有時候我竟覺得,他是不是前世做上過這個位置?”

“所以你也很欣賞他。”太後冷不丁說道。

年輕的太後凝視着謝青山,那副冷淡的眼眸裏皆是探尋。她想要謝青山問出那句話,這樣她才能心安。謝青山也沒有讓她失望。

“母後既說他不好拿捏,又為何生出舍棄端兒,扶持星瀾的想法?”

太後不說話。

她想要謝青山繼續說。

她知道謝青山在此時來找她所為何事,也知道在這片囚牢般的皇城裏,謝青山早已成一只斷翅的鷹,所以她才會在他面前說這些。

控制了幾十年的皇帝,在某些時候,早已與她連結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看來母後已經想好如何對待星瀾了。”謝青山緩聲道,垂在寬袖中的手無處安放,只得徒勞地轉動着拇指上的扳指,一圈又一圈,“母後向來不信人心,人心易變,只有實實在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東西不會更改。”

他的臉色看起來比方才更蒼白了,但太後顯然滿意下來。

她颔首道:“自然。”

“那朕只有最後一個請求……希望母後手下留情。”謝青山道,“至少……不要讓星瀾變得與朕一般。”

不要讓這麽好的孩子,一生為藥物所困。

來時兩手空空,去時謝青山懷中多了一罐檀色的藥罐。掌心大小,一握而已。謝青山緩步離開,身影比方才來時欲顯搖晃,直至走出殿去,太後再次開口道:“你托人送去般若寺的香囊在我的宮裏,可要我還回去?”

謝青山腳步一頓,苦笑道:“不了,母後若是想要,便留着吧。”

“聽人說,這香囊是要送去北疆的?”

謝青山閉了閉眼:“是。”

“嗯,是個好辦法。”太後道,“不過九淵向來明哲保身,應當不會帶着軍馬來救你。”

“母後可還有其他的話要說?”謝青山不耐道,“朕身體不适,要早些回宮休息,若沒有其他的事,便先告退了。”

太後似乎笑了一聲。但謝青山背對着她,看不見這位母後的表情。

“陛下可要多保重龍體。”她最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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