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越鳥巢南枝
第42章 越鳥巢南枝
朝會待到日上三竿才散。衆人面色各異,從紫鸾殿的三側門湧出,無論清醒糊塗,皆對今日這場倉促朝會的結果心知肚明。
這運河,是不修也得修了。
不與李缙同黨的大臣們暗暗思度,這秦家寧願冒着悖逆祖訓的風險,也要出錢修這運河,是否其中真的有利可圖?
他們能輕視如今的秦家,卻無法輕視當初的秦家。尚且為一方威懾四方的門閥之時,秦家可是出過數代帝王之師的——至少在選皇帝一事上,足以證明秦家人眼光毒辣。
衆人臉上喜憂參半,各人有各的算盤。杜喻之揣着袖子慢悠悠随着人流往外走,一擡眼就瞧見秦庭正逡巡在龍陛一側,仿佛不舍離去。他順着秦庭的視線往回看,盡頭是紫鸾殿中,仍未離去的謝玹與太後。
尋常來說,散朝時最先離開的應當是皇帝——也就是太後,然而今日也不知怎麽回事,太後竟先教太監遣散朝臣,自己與謝玹留在最後。
杜喻之想了想,上前找秦庭攀談道:“秦大人?還不走?”
秦庭回過頭,眼中帶了點困惑:“不知為何,下官忽然間有些心神不寧。”
思及坊間傳遍巷陌的說法,杜喻之不免打趣道:“難不成是蓬萊山的道長們顯靈,今日要給你托夢?”
秦庭聽罷,臉上的猶疑還未散去,卻還是面向杜喻之展顏說道:“說不準呢。”
他擺擺手,終是自龍陛旁的臺階緩步而下。直至平坦的磚石路上,他又頓步回望,可此時,他已看不見紫鸾殿內的景象了。
偌大的殿中,太監與宮侍侍奉兩側。人潮散去後,只餘四方空蕩,若有人在其中踱步,都能聽見回音陣陣。
太後坐在龍椅旁屬于自己的位置上,久久沒有發話,謝玹也只好在殿下等着。
散朝時,對開鑿運河一事反對最激烈的一行人毫無異常,就連李缙都仿佛接受了這個結果。唯有一樣,唯有一人——謝玹并不眼生。
那是一個年輕人,剛入仕,胸中那一腔熱血尚未涼透,亦是他在謝玹方才說話時眼眸最為明亮。他未拜天未拜地,甚至下朝時拜太後的動作都有些敷衍,可離開殿門之前,卻向謝玹行了一個規規矩矩的躬身拜禮。
在那一剎那,謝玹沒有放過太後臉上一絲一毫的神情。
“你知道哀家為何讓你留下麽?”九龍攀附的浮雕之後,太後悠悠開口。
謝玹拱手道:“孫兒不知。”
“哀家剛才看你在殿中侃侃而談的模樣,想起了剛攝政時的自己。”
她的臉上波瀾不驚——她向來如此。如此輕的年紀,卻已好似舊廟裏一鼎見慣晨昏晴雨的鐘。喜怒哀樂皆隐蔽在那副豔麗的皮囊之下,不曾露出過半點波動。而此時,不知是何物在那副皮囊上切開了條口子,這才讓謝玹窺見了一絲“年少抛人容易去”的觸動。
位于左側的龍椅無人落座,光輝熠熠映照在太後的臉上。她擡手拂過燦金的椅背,向階臺之下的謝玹伸出手:“來。”
她要謝玹上前來。
九尺之高的階梯,象征着九天之上的權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如松柏之茂,謝玹走上這道階梯并未花多久。
太後牽起謝玹的手,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拽了拽。
謝玹起先還有些疑惑,但很快,他明白了太後的意思。
人都道“膝下承歡”,太後再朝野側目、再年輕,在這高處不勝寒的九天,也寂寞了許多年。
謝玹在太後身側曲腿跪下,又偏過頭輕輕擱在了太後的腿上。
太後的衣裳樣紋紛繁複雜,可身體是軟和的,覆在謝玹發間的手亦是帶有溫度的。
她輕輕撫摸着謝玹的發髻,像普天下無數的長輩,露出慈愛的面容來。
“你父皇也曾這般枕在我的腿上,那時他才五歲。”太後的目光悠遠,好似透過大殿上那道幽長寂靜的長廊,看到了遙遠的過去。
“彼時先皇驟然駕崩,大周山搖地動,謝家處于衆多世家環伺之地,根基地位不穩。你父皇的兄弟們亦死的死,癡的癡,唯有五歲的他能活着登上這九五之尊。我那時若不作為,就要跟着先皇去死了。”
“人總是被推着向前走的,星瀾。”太後緩緩道,“若沒有世事逼迫,你永遠也不知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你父皇登位,我垂簾執政,其中艱難,唯有自己得知。”
謝玹仰躺在太後腿上,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太後。他假裝聽不出太後話裏的深意,表現得異常順從,乖乖答道:“皇祖母與父皇相依為命,那想必皇祖母還是更喜歡父皇一些。”
太後被他這吃味的語氣逗笑了:“你父皇可沒你這般機靈。他幼時蠢笨,時常惹我生氣,五歲的個頭還不到我的膝蓋,每每見我生氣了,嘴上功夫又差,只會爬上膝頭抓着我的手搖晃。”
謝玹煞有其事地點評道:“像極了十哥。”
這一回,太後不可抑制地笑出了聲。
她的臉上終于恣意地露出笑意。一個人的喜怒可以假扮,悲歡亦可作僞,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歡愉作不得假。
王骐說得沒錯,她确實有些耐不住寂寞了。
從一無所有到如今,從險些命喪黃泉到手握萬千人的性命,一路走來,已經沒有多少人敢直視她這雙眼。他們看着她時候,眼中要麽是畏懼,要麽是恨不得将她掐死的恨。
形形色色的眼神看多了,于是那日家宴之上,故意從酒桌內翻滾到她跟前的謝玹,便顯得猶為出挑了。
片刻之後,太後臉上的鮮活淡去,笑意也像數九寒天裏潑出去的冰,無端的消融沉寂。太後輕拂在謝玹的眼睫上,迫使他阖上眼。
視線受到遮擋,謝玹再看不到太後的神情,但他聽得清言語中那徹骨的冷。
“星瀾,太子的位置,我可以給你。”
謝玹沉默不語。
“運河你得修,世家你得打,這世上任何在你成皇路上阻你攔你的人皆可殺。”
太後站起身來,拂開謝玹的手。而那象征九五之尊的龍椅之後,有太監悄聲接近,手中端着盞一握而已的酒盅。她俯身回望,見謝玹仍已原本的姿勢跪坐在地,眼中的依賴還未來得及褪去。
但她已心硬如鐵。
“我會成為你最堅定的後盾。”太後冷酷地将酒盅遞到謝玹跟前。
謝玹垂下了眼。
置于身側的手還殘留着觸感,那是原本太後掌心的溫度,如今已然涼透了。謝玹發覺,即便自己對眼下的境況早有預演,可還是控制不住地心慌起來。
前世被李缙束在籠中的厭惡已浸入骨髓,他孑然一身,什麽都不怕。可到如今怎麽就又怕了呢?
那盞酒盅如此普通,你能在皇宮的任何角落裏找到它存在的痕跡,它裏面不過是裝了一杯酒而已……謝玹,你怕什麽?
腦中紛繁複雜,衆多如雲霧般的思緒如翅動般撲拉飛過。在無人探訪的虛幻夢境裏,十五歲的謝玹将頭埋進雙膝,雙手顫抖,無人可擁。
忽而有一人出現在他身前。十五歲的謝玹仰首望去——他看見了自己。
空曠無聲的紫鸾殿中,謝玹看向那杯酒,酒水晶瑩剔透,看不出落了哪一種毒:“皇祖母說話算話?”
“一言九鼎。”太後淡淡道,“況且,這不就是你想要的麽?”
日光大亮,殿中金色的窗棂被那日光燙得血紅,與牆頭搖搖欲墜的桃花枝一起,粼粼落下。
謝玹接過酒盞,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