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願以心赴明月

第48章 我願以心赴明月

馬車載着謝玹達達而去。

一牆之遠的“天階雪”裏,秦庭正撐着頭,從高處往下看。

大開的閣窗內,風聲有如遙遠亘古的歌聲,自他背後吹來,将他的青絲拂起、又揚起衣袍獵獵。有人自他身後輕盈落地,從一望無際的黑暗裏現身。

“家主大人。”

“嗯。”秦庭懶懶應聲,指節在桌面敲響一連串的音,“如何了?”

“刀疤劉已經确定身亡,死因是一種很罕見的毒,發病快,從毒發到身亡不過一刻鐘。現今屍體仍留在‘暗閣’,聽候大人發落。”

那日在遠郊打斷的交易中,戴鬥笠的先跑了,臉上有刀疤的男人緊随其後,秦庭當場抓到了一些喽啰,後續又借着逼供找到了刀疤劉的傍身之所。

刀疤劉不是京官,是從遙遠的衢州來到汴梁的。衢州比鄰永州,兩地雖地域相連,永州卻并不如衢州富裕。那裏的百姓常年處在半饑荒之中,荒地無人耕織,賦稅重重加碼,父母官的家底亦與普通百姓一般捉襟見肘。

他逃離此處,遠赴汴梁,做的不是普通的交易,而是私鹽。

區區一個州縣之長,還不至于敢冒着誅九族的風險,去碰每個朝代最深的逆鱗。

他的背後一定有人。

消息是李徵傳給秦庭的,那麽背後這個人姓甚名誰,就不言而喻了。

“屬下看得很緊,可不知為何他還是死了。”暗衛頗為自責道,“‘暗閣’從不允許外來者進入,他這一死,大人抓住李缙的把柄又少了一個。”

秦庭拿起酒杯嗅了嗅,無所謂道:“李缙既然敢摻和販賣私鹽的事,想必也是不怕被上面問責的,多一個少一個也沒什麽區別。”

杯底殘留着酒的香氣,秦庭看了一眼,回頭發現暗衛仍在凝眉苦思,不免輕笑:“別想了,那毒不是後下的,刀疤劉身上早就有毒了,只待他該死的時候再死。”

所以李缙才不怕刀疤劉被抓。

逼迫太後立太子那日,在紫鸾殿中,李缙得知刀疤劉交易被人打斷的消息後匆忙離殿。他的驚慌一半為假——他要裝給在場的人看,若有人因此有所異動,他就能從中找出在背後給他使絆子的人。

另一半亦不全是假——販賣私鹽到底是能誅九族的大罪,刀疤劉被抓無所謂,有人想動李家,且敵在暗他在明,萬一查到他真正的不可見天日的秘密……

區區一個刀疤劉,死了就死了。

秘密得永存。

死無對證,慣是他會用的手段。

“那如何是好?”暗衛道,“照這般說,此番布局不就竹籃打水一場空?”

“還會用歇後語了?”秦庭一臉驚異,“半年前你還大字不識一個呢。”

暗衛被秦庭說得臉一紅,摳摳腦袋抓抓臉頰:“大人別取笑葉一了。”

秦庭笑開,仿佛不覺此事有什麽似的。

玩笑話暫且擱置。其實仔細一想,葉一所言非虛。刀疤劉一死,他們所做的便真的都是徒勞了。除非能抓住當日參與交易的另一個人。

可他們的交易極其隐蔽,若不是早早從李徵手中得到消息,恐怕很難找到。況且那人戴了鬥笠,面容不識,在秦庭剛出現時便逃了,根本無從找起。

秦庭略一搖扇,從“天階雪”的二樓閣窗往外遙看,謝玹的馬車已經徹底消失在那片長街的盡頭了。他遺憾地收回視線,眼裏半點沒有為刀疤劉死亡而擔憂。

葉一卻心下稍安。

大人想必另有他法,他做事向來滴水不漏,即便表面上看起來不太可靠,也……

思至此,葉一恍然發覺自己似乎萌生出不敬的想法——他竟然在心裏編排家主大人!

可他順着秦庭目光所及之處看去時,又默默将反省的意圖咽進了肚中。

忍了忍,葉一還是沒忍住。

“大人,您方才說的都是真的?”

“嗯?什麽真的假的?”

就,就什麽附庸什麽真心之類的啊!

葉一蹲在暗處聽了個整,秦家家大業大,就算如今失勢,但也不至于把家底全展開給別人看吧!他家家主大人看着也不傻啊!

秦庭不語,擡手捏出二指,打出了一陣勁風。那勁風擊打在酒杯之上,将它騰空掼出數尺之遠,“當”的一聲穩穩飛進葉一懷中。

“?”

葉一一陣莫名,低頭看向那酒杯。只見杯底淺淺覆了一層酒,晶瑩剔透的一看就是佳品。他凝視了半晌,忽然覺得味道有些奇怪。

“……摻了水?”他道。

又試圖伸出手指沾點酒送到嘴邊嘗嘗,然而沒等他動作,秦庭手腕一動,那柄常年不離手的折扇割出風刃,于空中飛速旋轉起來。

扇面攜帶着冷冽的風,徑直撥開了葉一的手,将他手中的酒杯打翻在地。

“那是小殿下的杯子。”秦庭露出笑眼,“不可無禮。”

葉一:“……”

有殺氣。

他後知後覺,背後生了層冷汗。

他在幹什麽啊!

小殿下被家主大人騙到這“天階雪”,稀裏糊塗喝醉了酒就罷了,家主大人還不送送,還好小殿下機靈,知道在酒裏摻水……

等等!

葉一猛然擡頭。

秦庭彎唇笑道:“假亦真時真亦假,葉一,歇後語會背了,識人心的功夫也可得多學學才行。”

酒是假的,醉酒便也是假的。

二人看似舉杯邀月,共樽暢飲,實則真假交織,如大霧行軍、雲中尋星,虛實不辨。

那家主大人說的話,又有幾分真呢?

葉一又一次覺得,做一個聽令行事的暗衛,真好。

秦庭伸了個懶腰,不情不願地站起來:“走吧,回家。”

葉一默默跟随,再不敢多言。

只見秦庭走出去幾步,忽而止步回頭:“這個時間,那些老頭子該起來了吧?”

可不麽,天都要亮了,秦家舊臣大多年紀大了,起的比雞都早。秦庭這時回去,得迎面撞上吧。

“唉。”秦庭臉一垮,轉身又趴在了桌上,“不想回家。”

葉一:“……”

他木着臉,決定不再搭一句話。

秦庭便愈發無狀起來。他先是仰躺在椅凳上,拿扇柄當木魚棒,當當當當敲個沒完,繼而又翻身坐起來,站在二樓閣臺前唉聲嘆氣,好不郁悶。

最後,他猛得将那圓柱一敲。

“要不咱們跑路吧!”

葉一:“?”

又唱哪出?

“什麽秦家李家的,不想看見他們的驢臉。”秦庭道,“葉一,備馬,我這就回蓬萊山去見師父,還有師兄師姐們,許久不見,他們定然十分想念我。”

葉一:“……”

您認真的嗎?

葉一想了想,決定反其道而行之,重回最初的問題:“家主大人,那刀疤劉的屍體……”

秦庭腳步一頓:“啊,是啊。還有屍體呢。”

他搖搖折扇,遺憾道:“那就不能回蓬萊了。”

二樓的臺階不多,只有兩層,六階,共十二階。自幼習武的秦庭卻走得很慢,仿佛前面有刀山火海等着他似的。

慣将風月入詩,明月作酒,一身風流飒沓的秦庭,在此時,展現出一種與之格格不入的寂寞來。

這時,葉一亦不知道是真還是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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