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來日方長

第47章 來日方長

“天階雪”的菜式五花八門,将食不厭精脍不厭細這一點上發揮到了極點。

晚風收暑,夜色涼時,人與月皆醉。

謝玹餓了一天,饑腸辘辘,酒足飯飽後心滿意足,眼下正小口小口地喝着芙蓉湯。而他對面的人,卻正在把酒當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都說豪飲易醉,但秦庭就這麽飲了一晚上,席間連舉杯的姿勢都曾變過,現今看起來依舊神采奕奕,不見半分醉意。

謝玹看了他半晌,冷不丁地說道:“原來你那日是裝的。”

“嗯?”秦庭把玩酒杯,回眸淺笑,一幅“你說什麽”的模樣,“哪日?”

還有哪一日?

某位秦姓家主打翻一幹侍衛,當街攔車的那日。

細細想來,恐怕秦庭早有接近皇室的想法。在人才濟濟的汴梁,世家居于壟斷之地,幾乎所有人都生存在永州李氏的陰影之下,秦家從杭州回到汴梁已是不易。區區一個秦庭,若不依靠皇家,根本難以舉家立足。

但這樣的人物,豈會甘于人下任人擺布?

秦庭的言語之間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

不知不覺,謝玹心中警醒的屏障豎起。

他是可以利用秦家約束李家,但前提是——所有行事皆在他謝玹的掌控之中。

秦庭或許會成為那個意料之外的不可控。

在謝玹毫不掩飾的視線中,秦庭輕嘆一聲,說道:“倒也不全是假裝的。我酒量确實不大好,但有時做事,酒才是最好的掩護。”

他剛被扔去蓬萊山時,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蓬萊山的師兄師姐們豪情壯志,愛劍也愛酒,常常将他逮住就把酒往他嘴裏灌。就算是再不勝酒力的人,也要在這般環境中鍛煉出來了。

秦庭再飲一杯,回頭見謝玹依舊盯着自己。那雙碧色的瞳清澈如許,分明像孩童般純淨,卻教他看出幾分算計的影子。

他将酒杯擱在桌面,俯身湊近些許:“小殿下何故這般看着我?”

謝玹不慌不忙,往嘴裏送了一勺湯:“秦大人……”

“我是八月十三出生的。”秦庭忽而打斷他。

謝玹一陣莫名:“?”

“是故師父為我取字槐序,那是濃蔭綠巷、風動藕花語的好時令。”秦庭道,“小殿下若是對我感興趣,得先從姓名開始了解。”

小殿下從不做無用之事。

秦庭悠然一笑,細細看向謝玹。

他被自己從鹿鳴居帶出來,一路無話,裝得乖覺而溫順。而後一落座填飽肚子後,便開始有力氣算計起來。

秦庭把這些都看在眼裏。

但他既然決定将自己、乃至未來整個秦家的命運都寄托在謝玹的身上,就不能再讓他有一絲一毫的猶疑。那汴梁街頭、綠蔭之上的初見,并不能讓他就這麽走進謝玹的心裏,他必須要讓謝玹感到安全才行。

這位小殿下的心,可不比宮裏那位鐵面閻羅蕭先生的軟多少。

只見謝玹低頭緩緩攪弄湯匙,并無不可地說道:“那你可要細細地講來我聽才是。”

秦庭輕笑出聲。

他搖開折扇,扇風遮面,端得一幅風流倜傥的浪蕩模樣。

——從哪裏開始講起呢?

秦家見證過歷代的興衰,做過帝王師,亦被帝王無情流放,遠騁荒野。秦庭并不知道二十多年前祖父犯過什麽錯,最終招致如此禍端——原本應當被祖輩們口口相傳的訓*,不知為何,就此湮滅在時光裏了。

唯一傳下來的組訓便是那二字:中庸。

秦庭被送至蓬萊山的時候,便是秦家人舉家遷址杭州的時候。那時的汴梁,已容不下“秦”這一字了。

手中的權勢一朝被控,秦庭的父母便在杭州舉步維艱,好在有父輩積累下的家業,才能讓他們在那富庶的魚米之鄉中生存下來。

一去便是十多年。

久到汴梁春花遍野,物是人非。秦庭于蓬萊山中日日苦練,只為與親人團聚。

可團聚之日,卻是分離之時。

他的父母無知無覺地猝死在杭州的宅院裏。有大夫說是害了急病,也有人說是勞累過度,總之,彼時尚且身為少年的秦庭,就這麽沒了家。

父母留下的東西不多,唯有一樣遺願——讓秦氏回到大周之都,汴梁。

于是秦庭便收整行李,将代表少年意氣的劍封回劍柄,懸于高牆,覆上塵灰。又揮手告別蓬萊山的師父與友人,回到紅塵,回到衆人為之追名逐利的籠中。

“我別無他想。”秦庭道,“小殿下自可放心,此生我唯一心願便是讓秦這個姓氏,重新回到朝堂之上,回到衆人的視線之中。”

謝玹:“不惜作為附庸?”

“不惜作為附庸。”秦庭悠悠搖扇,面上帶着淡淡的笑意,“再說了,誰說一時附庸便為一世附庸?世事易變、滄海桑田的事誰又能說得清呢?”

月光潑灑在秦庭的發間、肩頭、懷中。

晦色彌望,長風灌滿二人的袖袍。秦庭手中的折扇猶如一面窗,一開一合之間,謝玹仿佛在他身上窺到了一絲落寞的影子。

可這人分明連笑都是豔麗的,是那日雨天裏最亮眼的一抹紅。

謝玹凝視他半晌,那張八風不動的臉上,終于露出一抹輕淺的笑意來。

他放下銀箸,替自己斟了一杯酒。

秦庭見狀,心領神會地擡起自己身前的那杯,向着謝玹的方向遙遙一舉:“把酒祝東風,小殿下,請。”

要不怎麽說就是最好的掩護呢?一切盡在酒中。

這場酒喝了許久,久到後半夜零碎的星子從天空的幕布中落下,久到夏夜蟲鳴化作弦歌吹進謝玹的夢裏。

他一手撐着頭,一手把玩秦庭送予他的折扇,俨然神智已不甚清晰——他不知不覺被秦庭灌了許多酒,雖然自己心中記惦着許多事,但是擋不住“天階雪”釀的美酒。

秦庭依舊清醒。

他越過桌案,走到謝玹面前,從他的手中接過折扇,有些驚奇道:“殿下竟然還沒扔?”

謝玹看着他,腦子裏卻糊成了一團漿糊。

“嗯。”謝玹點點頭,“因為你好看,所以沒扔。”

秦庭:“……”

某位被酒擾得稀裏糊塗的小殿下,在不知不覺中将自己的心中所想透了個底朝天。而後又在不知不覺中,被眼前這個人掐了把臉。

白皙的臉霎時留下一道紅印。

秦庭滿意地收回手,重新坐到謝玹對面:“小殿下,你的體內的毒解了麽?”

謝玹迷茫了一瞬,搖搖頭:“不知道。”

秦庭又笑着問:“那你可知,永州修運河一事,我秦家既答應給殿下助力,那麽屆時去永州的名單裏,也會有我的一份?”

謝玹:“……”

他已然醉了,只依靠着僅剩的理智,才不至于失态。

直到這時,秦庭才終于收起常年挂在臉上的那抹笑意來。他不笑的時候,身為現任秦家家主的威壓便從四面八方湧來,與他背後無聲的黑暗融為一體。

良久之後,他輕聲開口,一字一句:“沒關系,我們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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